卷一百二十一 载记第二十一
◎李雄 李班 李期 李寿 李势
李雄,字仲俊,特第三子也。母罗氏,梦双虹自门升天,一虹中断,既而生荡。后罗氏因汲水,忽然如寐,又梦大蛇绕其身,遂有孕,十四月而生雄。常言吾二子若有先亡,在者必大贵。荡竟前死。雄身长八尺三寸,美容貌。少以烈气闻,每周旋乡里,识达之士皆器重之。有刘化者,道术士也,每谓人曰:“关、陇之士皆当南移,李氏子中惟仲俊有奇表,终为人主。”
特起兵于蜀,承制,以雄为前将军。流死,雄自称大都督、大将军、益州牧,都于郫城。罗尚遣将攻雄,雄击走之。李骧攻犍为,断尚运道,尚军大馁,攻之又急,遂留牙门罗特固守,尚委城夜遁。特开门内雄,遂克成都。于时雄军饥甚,乃率众就谷于郪,掘野芋而食之。蜀人流散,东下江阳,南入七郡。雄以西山范长生岩居穴处,求道养志,欲迎立为君而臣之。长生固辞。雄乃深自挹损,不敢称制,事无巨细,皆决于李国、李离兄弟。国等事雄弥谨。
诸将固请雄即尊位,以永兴元年僣称成都王,赦其境内,建元为建兴,除晋法,约法七章。以其叔父骧为太傅,兄始为太保,折冲李离为太尉,建威李云为司徒,翊军李璜为司空,材官李国为太宰,其余拜授各有差。追尊其曾祖武曰巴郡桓公,祖慕陇西襄王,父特成都景王,母罗氏曰王太后。范长生自西山乘素舆诣成都,雄迎之于门,执版延坐,拜丞相,尊曰范贤。长生劝雄称尊号,雄于是僣即帝位,赦其境内,改年曰太武。追尊父特曰景帝,庙号始祖,母罗氏为太后。加范长生为天地太师,封西山侯,复其部曲不豫军征,租税一入其家。雄时建国草创,素无法式,诸将恃恩,各争班位。其尚书令阎式上疏曰:“夫为国制法,勋尚仍旧。汉、晋故事,惟太尉、大司马执兵,太傅、太保父兄之官,论道之职,司徒、司空掌五教九土之差。秦置丞相,总领万机。汉武之末,越以大将军统政。今国业初建,凡百末备,诸公大将班位有差,降而兢请施置,不与典故相应,宜立制度以为楷式。”雄从之。
遣李国、李云等率众二万寇汉中,梁州刺史张殷奔于长安。国等陷南郑,尽徙汉中人于蜀。
先是,南土频岁饥疫,死者十万计。南夷校尉李毅固守不降,雄诱建宁夷使讨之。毅病卒,城陷,杀壮士三千余人,送妇女千口于成都。
时李离据梓潼,其部将罗羕、张金苟等杀离及阎式,以梓潼归于罗尚。尚遣其将向奋屯安汉之宜福以逼雄,雄率众攻奋,不克。时李国镇巴西,其帐下文硕又杀国,以巴西降尚。雄乃引还,遣其将张宝袭梓潼,陷之。会罗尚卒,巴郡乱,李骧攻涪,又陷之,执梓潼太守谯登,遂乘胜进军讨文硕,害之。雄大悦,赦其境内,改元曰玉衡。
雄母罗氏死,雄信巫觋者之言,多有忌讳,至欲不葬。其司空赵肃谏,雄乃从之。雄欲申三年之礼,群臣固谏,雄弗许。李骧谓司空上官惇曰:“今方难未弭,吾欲固谏,不听主上终谅闇,君以为何如?”惇曰:“三年之丧,自天子达于庶人,故孔子曰:‘何必高宗,古之人皆然。’但汉、魏以来,天下多难,宗庙至重,不可久旷,故释衰绖,至哀而已。”骧曰:“任回方至,此人决于行事,且上常难达违言,待其至,当与俱请。”及回至,骧与回俱见雄。骧免冠流涕,固请公除。雄号泣不许。回跪而进曰:“今王业初建,凡百草创,一日无主,天下惶惶。昔武王素甲观兵,晋襄墨绖从戎,岂所愿哉?为天下屈己故也。愿陛下割情从权,永隆天保。”遂强扶雄起,释服亲政。
是时南得汉嘉、涪陵,远人继至,雄于是下宽大之令,降附者皆假复除。虚己爱人,授用皆得其才,益州遂定。伪立其妻任氏为皇后。氐王杨难敌兄弟为刘曜所破,奔葭萌,遣子入质。陇西贼帅陈安又附之。
遣李骧征越巂,太守李钊降。骧进军由小会攻宁州刺史王逊,逊使其将姚岳悉众距战。骧军不利,又遇霖雨,骧引军还,争济泸水,士众多死。钊到成都,雄待遇甚厚,朝迁仪式,丧纪之礼,皆决于钊。
杨难敌之奔葭萌也,雄安北李稚厚抚之,纵其兄弟还武都,难敌遂恃险多为不法,稚请讨之。雄遣中领军琀及将军乐次、费他、李乾等由白水桥攻下辩,征东李寿督琀弟玝攻阴平。难敌遣军距之,寿不得进,而琀、稚长驱至武街。难敌遣兵断其归道,四面攻之,获琀、稚,死者数千人。琀、稚,雄兄荡之子也。雄深悼之,不食者数日,言则流涕,深自咎责焉。
其后将立荡子班为太子。雄有子十余人,群臣咸欲立雄所生。雄曰:“起兵之初,举手捍头,本不希帝王之业也。值天下丧乱,晋氏播荡,群情义举,志济涂炭,而诸君遂见推逼,处王公之上。本之基业,功由先帝。吾兄嫡统,丕祚所归,恢懿明睿,殆天报命,大事垂克,薨于戎战。班姿性仁孝,好学夙成,必为名器。”李骧与司徒王达谏曰:“先王树冢嫡者,所以防篡夺之萌,不可不慎。吴子舍其子而立其弟,所以有专诸之祸;宋宣不立与夷而立穆公,卒有宋督之变。犹子之言,岂若子也?深愿陛下思之。”雄不从,竟立班,骧退而流涕曰:“乱自此始矣!”
张骏遣使遗雄书,劝去尊号,称藩于晋。雄复书曰:“吾过为士大夫所推,然本无心于帝王也,进思为晋室元功之臣,退思共为守藩之将,扫除氛埃,以康帝宇。而晋室陵迟,德声不振,引领东望,有年月矣。会获来贶,情在暗室,有何已已。知欲远遵楚、汉,尊崇义帝,《春秋》之义,于斯莫大。”骏重其言,使聘相继。巴郡尝告急,云有东军。雄曰:“吾尝虑石勒跋扈,侵逼琅邪,以为耿耿。不图乃能举兵,使人欣然。”雄之雅谭,多如此类。
雄以中原丧乱,乃频遣使朝贡,与晋穆帝分天下。张骏领秦、梁,先是,遣傅颖假道于蜀,通表京师,雄弗许。骏又遣治中从事张淳称藩于蜀,托以假道。雄大悦,谓淳曰:“贵主英名盖世,土险兵强,何不自称帝一方?”淳曰:“寡君以乃祖世济忠良,未能雪天下之耻,解众人之倒悬,日昃忘食,枕戈待旦。以琅邪中兴江东,故万里翼戴,将成桓文之事,何言自取邪!”雄有惭色,曰:“我乃祖乃父亦是晋臣,往与六郡避难此地,为同盟所推,遂有今日。琅邪若能中兴大晋于中夏,亦当率众辅之。”淳还,通表京师,天子嘉之。
时李骧死,以其子寿为大将军、西夷校尉,督征南费黑、征东任<石巳>攻陷巴东,太守杨谦退保建平。寿别遣费黑寇建平,晋巴东监军毌丘奥退保宜都。雄遣李寿攻朱提,以费黑、仰攀为前锋,又遣镇南任回征木落,分宁州之援。宁州刺史尹奉降,遂有南中之地。雄于是赦其境内,使班讨平宁州夷,以班为抚军。
咸和八年,雄生疡于头,六日死,时年六十一,在位三十年。伪谥武帝,庙曰太宗,墓号安都陵。
雄性宽厚,简刑约法,甚有名称。氐苻成、隗文既降复叛,手伤雄母,及其来也,咸释其罪,厚加待纳。由是夷夏安之,威震四土。时海内大乱,而蜀独无事,故归之者相寻。雄乃兴学校,置史官,听览之暇,手不释卷。其赋男丁岁谷三斛,女丁半之,户调绢不过数丈,绵数两。事少役稀,百姓富贵,闾门不闭,无相侵盗。然雄意在招致远方,国用不足,故诸将每进金银珍宝,多有以得官者。丞相杨褒谏曰:“陛下为天下主,当网罗四海,何有以官买金邪!”雄逊辞谢之。后雄尝酒醉而推中书令,杖太官令,褒进曰:“天子穆穆,诸侯皇皇,安有天子而为酗也!”雄即舍之。雄无事小出,褒于后持矛驰马过雄。雄怪问之,对曰:“夫统天下之重,如臣乘恶马而持矛也,急之则虑自伤,缓之则惧其失,是以马驰而不制也。”雄寤,即还。雄为国无威仪,官无禄秩,班序不别,君子小人服章不殊;行军无号令,用兵无部队,战胜不相让,败不相救,攻城破邑动以虏获为先。此其所以失也。
班字世文。初署平南将军,后立为太子。班谦虚博纳,敬爱儒贤,自何点、李钊,班皆师之,又引名士王嘏及陇西董融、天水文夔等以为宾友。每谓融等曰:“观周景王太子晋、魏太子丕、吴太子孙登,文章鉴识,超然卓绝,未尝不有惭色。何古贤之高朗,后人之莫逮也!”为性汎爱,动修轨度。时诸李子弟皆尚奢靡,而班常戒厉之。每朝有大议,雄辄令豫之。班以古者垦田均平,贫富获所,今贵者广占荒田,贫者种殖无地,富者以己所余而卖之,此岂王者大均之义乎!雄纳之。及雄寝疾,班昼夜侍侧。雄少数攻战,多被伤夷,至是疾甚,痕皆脓溃,雄子越等恶而远之。班为吮脓,殊无难色,每尝药流涕,不脱衣冠,其孝诚如此。
雄死,嗣伪位,以李寿录尚书事辅政。班居中执丧礼,政事皆委寿及司徒何点、尚书令王瑰等。越时镇江阳,以班非雄所生,意甚不平。至此,奔丧,与其弟期密计图之。李玝劝班遣越还江阳,以期为梁州刺史,镇葭萌。班以未葬,不忍遣,推诚居厚,心无纤芥。时有白气二道带天,太史令韩豹奏:“宫中有阴谋兵气,戒在亲戚。”班不悟。咸和九年,班因夜哭,越杀班于殡宫,时年四十七,在位一年,遂立雄之子期嗣位焉。
期字世运,雄第四子也。聪慧好学,弱冠能属文,轻财好施,虚心招纳。初为建威将军,雄令诸子及宗室子弟以恩信合众,多者不至数百,而期独致千余人。其所表荐,雄多纳之,故长史列署颇出其门。
既杀班,欲立越为主,越以期雄妻任氏所养,又多才艺,乃让位于期。于是僣即皇帝位,大赦境内,改元玉恒。诛班弟都。使李寿伐都弟玝于涪,玝弃城降晋。封寿汉王,拜梁州刺史、东羌校尉、中护军、录尚书事;封兄越建宁王,拜相国、大将军、录尚书事。立妻阎氏为皇后。以其卫将军尹奉为右丞相、骠骑将军、尚书令,王瑰为司徒。期自以谋大事既果,轻诸旧臣,外则信任尚书令景骞、尚书姚华、田褒。褒无他才艺,雄时劝立期,故宠待甚厚。内则信宦竖许涪等。国之刑政,希复关之卿相,庆赏威刑,皆决数人而已,于是纲维紊矣。乃诬其尚书仆射、武陵公李载谋反,下狱死。
先是,晋建威将军司马勋屯汉中,期遣李寿攻而陷之,遂置守宰,戍南郑。
雄子霸、保并不病而死,皆云期鸩杀之,于是大臣怀惧,人不自安。天雨大鱼于宫中,其色黄。又宫中豕犬交。期多所诛夷,籍没妇女资财以实后庭,内外凶凶,道路以目,谏者获罪,人怀苟免。期又鸩杀其安北李攸。攸,寿之养弟也。于是与越及景骞、田褒、姚华谋袭寿等,欲因烧市桥而发兵。期又累遣中常侍许涪至寿所,伺其动静。及杀攸,寿大惧,又疑许涪往来之数也,乃率步骑一万,自涪向成都,表称景骞、田褒乱政,兴晋阳之甲,以除君侧之恶。以李奕为先登。寿到成都,期、越不虞其至,素不备设,寿遂取其城,屯兵至门。期遣侍中劳寿,寿奏相国、建宁王越,尚书令、河南公景骞,尚书田褒、姚华,中常侍许涪,征西将军李遐及将军李西等,皆怀奸乱政,谋倾社稷,大逆不道,罪合夷灭。期从之,于是杀越、骞等。寿矫任氏令,废期为邛都县公,幽之别宫。期叹曰:“天下主乃当为小县公,不如死也!”咸康三年,自缢而死,时年二十五,在位三年。谥曰幽公。及葬,赐鸾辂九旒,余如王礼。雄之子皆为寿所杀。
寿字武考,骧之子也。敏而好学,雅量豁然,少尚礼容,异于李氏诸子。雄奇其才,以为足荷重任,拜前将军、督巴西军事,迁征东将军。时年十九,聘处士谯秀以为宾客,尽其谠言,在巴西威惠甚著。骧死,迁大将军、大都督、侍中,封扶风公,录尚书事。征宁州,攻围百余日,悉平诸郡,雄大悦,封建宁王。雄死,受遗辅政。期立,改封汉王,食梁州五郡,领梁州刺史。
寿威名远振,深为李越、景骞等所惮,寿深忧之。代李玝屯涪,每应期朝觐,常自陈边疆寇警,不可旷镇,故得不朝。寿又见期、越兄弟十余人年方壮大,而并有强兵,惧不自全,乃数聘礼巴西龚壮。壮虽不应聘,数往见寿。时岷山崩,江水竭,寿恶之,每问壮以自安之术。壮以特杀其父及叔,欲假手报仇,未有其由,因说寿曰:“节下若能舍小从大,以危易安,则开国裂土,长为诸侯,名高桓文,勋流百代矣。”寿从之,阴与长史略阳罗恒、巴西解思明共谋据成都,称藩归顺。乃誓文武,得数千人,袭成都,克之,纵兵虏掠,至乃奸略雄女及李氏诸妇,多所残害,数日乃定。
恒与思明及李奕、王利等劝寿称镇西将军、益州牧、成都王,称藩于晋,而任调与司马蔡兴、侍中李艳及张烈等劝寿自立。寿命筮之,占者曰:“可数年天子。”调喜曰:“一日尚为足,而况数年乎!”思明曰:“数年天子,孰与百世诸侯!”寿曰: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任侯之言,策之上也。”遂以咸康四年僣即伪位,赦其境内,改元为汉兴。以董皎为相国,罗恒、马当为股肱,李奕、任调、李闳为爪牙,解思明为谋主。以安车束帛聘龚壮为太师,壮固辞,特听缟巾素带,居师友之位。拔擢幽滞,处之显列。追尊父骧为献帝,母昝氏为太后,立妻阎氏为皇后,世子势为太子。
有告广汉太守李乾与大臣通谋,欲废寿者。寿令其子广与大臣盟于前殿,徙乾汉嘉太守。大风暴雨,震其端门。寿深自悔责,命群臣极尽忠言,勿拘忌讳。
遣其散骑常侍王嘏、中常侍王广聘于石季龙。先是,季龙遗寿书,欲连横入寇,约分天下。寿大悦,乃大修船舰,严兵缮甲,吏卒皆备候粮。以其尚书令马当为六军都督,假节钺,营东场大阅,军士七万余人,舟师溯江而上。过成都,鼓噪盈江,寿登城观之。其群臣咸曰:“我国小众寡,吴、会险远,图之未易。”解思明又切谏恳至,寿于是命群臣陈其利害。龚壮谏曰:“陛下与胡通,孰如与晋通?胡,豺狼国也。晋既灭,不得不北面事之。若与之争天下,则强弱势异。此虞、虢之成范,已然之明戒,愿陛下熟虑之。”群臣以壮之言为然,叩头泣谏,寿乃止,士众咸称万岁。
遣其镇东大将军李奕征牂柯,太守谢恕保城距守者积日,不拔。会奕粮尽,引还。
寿以其太子势领大将军、录尚书事。
寿承雄宽俭,新行篡夺,因循雄政,未逞其志欲。会李闳、王嘏从邺还,盛称季龙威强,宫观美丽,邺中殷实。寿又闻季龙虐用刑法,王逊亦以杀罚御下,并能控制邦域,寿心欣慕,人有小过,辄杀以立威。又以郊甸未实,都邑空虚,工匠器械,事未充盈,乃徙旁郡户三丁已上以实成都,兴尚方御府,发州郡工巧以充之,广修宫室,引水入城,务于奢侈。又广太学,起宴殿。百姓疲于使役,呼嗟满道,思乱者十室而九矣。其左仆射蔡兴切谏,寿以为诽谤,诛之。右仆射李嶷数以直言忏旨,寿积忿非一,托以他罪,下狱杀之。
寿疾笃,常见李期、蔡兴为祟。八年,寿死,时年四十四,在位五年。伪谥昭文帝,庙曰中宗,墓曰安昌陵。
寿初为王,好学爱士,庶几善道,每览良将贤相建功立事者,未尝不反覆诵之,故能征伐四克,辟国千里。雄既垂心于上,寿亦尽诚于下,号为贤相。及即伪位之后,改立宗庙,以父骧为汉始祖庙,特、雄为大成庙,又下书言与期、越别族,凡诸制度,皆有改易。公卿以下,率用己之僚佐,雄时旧臣及六郡士人,皆见废黜。寿初病,思明等复议奉王室,寿不从。李演自越巂上书,劝寿归正返本,释帝称王,寿怒杀之,以威龚壮、思明等。壮作诗七篇,托言应璩以讽寿。寿报曰:“省诗知意,若今人所作,贤哲之话言也。古人所作,死鬼之常辞耳!”动慕汉武、魏明之所为,耻闻父兄时事,上书者不得言先世政化,自以己胜之也。
势字子仁,寿之长子也。初,寿妻阎氏无子,骧杀李凤,为寿纳凤女,生势。期爱势姿貌,拜翊军将军、汉王世子。势身长七尺九寸,腰带十四围,善于俯仰,时人异之。寿死,势嗣伪位,赦其境内,改元曰太和。尊母阎氏为太后,妻李氏为皇后。
太史令韩皓奏荧惑守心,以过庙礼废,势命群臣议之。其相国董皎、侍中王嘏等以为景武昌业,献文承基,至亲不远,无宜疏绝。势更令祭特、雄,同号曰汉王。
势弟大将军、汉王广以势无子,求为太弟,势弗许。马当、解思明以势兄弟不多,若有所废,则益孤危,固劝许之。势疑当等与广有谋,遣其太保李奕袭广于涪城,命董皎收马当、思明斩之,夷其三族。贬广为临邛侯,广自杀。思明有计谋,强谏诤,马当甚得人心。自此之后,无复纪纲及谏诤者。
李奕自晋寿举兵反之,蜀人多有从奕者,众至数万。势登城距战。奕单骑突门,门者射而杀之,众乃溃散。势既诛奕,大赦境内,改年嘉宁。
初,蜀土无獠,至此,始从山而出,北至犍为,梓潼,布在山谷,十余万落,不可禁制,大为百姓之患。势既骄吝,而性爱财色,常杀人而取其妻,荒淫不恤国事。夷獠叛乱,军守离缺,境宇日蹙。加之荒俭,性多忌害,诛残大臣,刑狱滥加,人怀危惧。斥外父祖臣佐,亲任左右小人,群小因行威福。又常居内,少见公卿。史官屡陈灾谴,乃加董皎太师,以名位优之,实欲与分灾眚。
大司马桓温率水军伐势。温次青衣,势大发军距守,又遣李福与昝坚等数千人从山阳趣合水距温。谓温从步道而上,诸将皆欲设伏于江南以待王师,昝坚不从,率诸军从江北鸳鸯碕渡向犍为,而温从山阳出江南,昝坚到犍为,方知与温异道,乃回从沙头津北渡。及坚至,温已造成都之十里陌,昝坚众自溃。温至城下,纵火烧其大城诸门。势众惶惧,无复固志,其中书监王嘏、散骑常侍常璩等劝势降。势以问侍中冯孚,孚言:“昔吴汉征蜀,尽诛公孙氏。今晋下书,不赦诸李,虽降,恐无全理。”势乃夜出东门,与昝坚走至晋寿,然后送降文于温曰:“伪嘉宁二年三月十七日,略阳李势叩头死罪。伏惟大将军节下,先人播流,恃险因衅,窃自汶、蜀。势以暗弱,复统未绪,偷安荏苒,未能改图。猥烦朱轩,践冒险阻。将士狂愚,干犯天威。仰惭俯愧,精魂飞散,甘受斧锧,以衅军鼓。伏惟大晋,天网恢弘,泽及四海,恩过阳日。逼迫仓卒,自投草野。即日到白水城,谨遣私署散骑常侍王幼奉笺以闻,并敕州郡投戈释杖。穷池之鱼,待命漏刻。”势寻舆榇面缚军门,温解其缚,焚其榇,迁势及弟福、从兄权亲族十余人于健康,封势归义侯。升平五年,死于建康。在位五年而败。
始,李特以惠帝太安元年起兵,至此六世,凡四十六年,以穆帝永和三年灭。
史臣曰:昔周德方隆,古公切逾梁之患;汉祚斯永,宣后兴渡湟之师。是知戎狄乱华,衅深自古,况乎巴、濮杂种,厥类实繁,资剽窃以全生,习犷悍而成俗。李特世传凶狡,早擅枭雄,太息剑门,志吞井络。属晋纲之落纽,乘罗侯之无断,骋马属犍,同声云集,歼殄蜀、汉,荐食巴、梁,沃野无半菽之资,华阳有析骸之衅。盖上失其道,覆败之至于斯!
仲俊天挺英姿,见称奇伟,摧锋累载,克隆霸业。蹈玄德之前基,掩子阳之故地,薄赋而绥弊俗,约法而悦新邦,拟于其伦,实孙权之亚也。若夫立子以嫡,往哲通训,继体承基,前修茂范。而雄暗经国之远图,蹈匹夫之小节,传大统于犹子。托强兵于厥胤。遗骸莫敛,寻戈之衅已深;星纪未周,倾巢之衅便及。虽云天道,抑亦人谋。
班以宽爱罹灾,期以暴戾速祸,殊涂并失,异术同亡。武考凭藉世资,穷兵窃位,罪百周带,毒甚楚围,获保归全,何其幸也!子仁承绪,继传昏虐,驱率余烬,敢距大邦。授甲晨征,则理均于困兽;斩关宵遁,则义殊于前禽。宜其悬首国门,以明大戮,遂得礼同刘禅,不亦优乎!
赞曰:晋图驰驭,百六斯钟。天垂伏鳖,野战群龙。李特窥衅,盗我巴、庸。世历五朝,年将四纪。篡杀移国,昏狂继轨。德之不修,险亦难恃。
卷一百二十二 载记第二十二
◎吕光 吕纂 吕隆
吕光,字世明,略阳氐人也。其先吕文和,汉文帝初,自沛避难徙焉。世为酋豪。父婆楼,佐命苻坚,官至太尉。光生于枋头,夜有神光之异,故以光为名。年十岁,与诸童儿游戏邑里,为战阵之法,俦类咸推为主。部分详平,群童叹服。不乐读书,唯好鹰马。及长,身长八尺四寸,目重瞳子,左肘有肉印。沈毅凝重,宽简有大量,喜怒不形于色。时人莫之识也,惟王猛异之,曰:“此非常人。”言之苻坚,举贤良,除美阳令,夷夏爱服。迁鹰扬将军。从坚征张平,战于铜壁,刺平养子蚝,中之,自是威名大著。
苻双反于秦州,坚将杨成世为双将苟兴所败,光与王鉴讨之。鉴欲速战,光曰:“兴初破成世,奸气渐张,宜持重以待其弊。兴乘胜轻来,粮竭必退,退而击之,可以破也。”二旬而兴退,诸将不知所为,光曰:“揆其奸计,必攻榆眉。若得榆眉,据城断路,资储复赡,非国之利也,宜速进师。若兴攻城,尤须赴救。如其奔也,彼粮既尽,可以灭之。”鉴从焉。果败兴军。从王猛灭慕容暐,封都亭侯。
苻重之镇洛阳,以光为长史。及重谋反,苻坚闻之,曰:“吕光忠孝方正,必不同也。”驰使命光槛重送之。寻入为太子右率,甚见敬重。
蜀人李焉聚众二万,攻逼益州。坚以光为破虏将军,率兵讨灭之,迁步兵校尉。苻洛反,光又击平之,拜骁骑将军。
坚既平山东,士马强盛,遂有图西域之志,乃授光使持节、都督西讨诸军事,率将军姜飞、彭晃、杜进、康盛等总兵七万,铁骑五千,以讨西域,以陇西董方、冯翊郭抱、武威贾虔、弘农杨颖为四府佐将。坚太子宏执光手曰:“君器相非常,必有大福,宜深保爱。”行至高昌,闻坚寇晋,光欲更须后命。部将杜进曰:“节下受任金方,赴机宜速,有何不了,而更留乎!”光乃进及流沙,三百余里无水,将士失色。光曰:“吾闻李广利精诚玄感,飞泉涌出,吾等岂独无感致乎!皇天必将有济,诸君不足忧也。”俄而大雨,平地三尺。进兵至焉耆,其王泥流率其旁国请降。龟兹王帛纯距光,光军其城南,五里为一营,深沟高垒,广设疑兵,以木为人,被之以甲,罗之垒上。帛纯驱徙城外人入于城中,附庸侯王各婴城自守。
至是,光左臂内脉起成字,文曰“巨霸”。营外夜有一黑物,大如断堤,摇动有头角,目光若电,及明而云雾四周,遂不复见。旦视其处,南北五里,东西三十余步,鳞甲隐地之所,昭然犹在。光笑曰:“黑龙也。”俄而云起西北,暴雨灭其迹。杜进言于光曰:“龙者神兽,人君利见之象。《易》曰:‘见龙在田,德施普也。’斯诚明将军道合灵和,德符幽显。愿将军勉之,以成大庆。”光有喜色。
又进攻龟兹城,夜梦金象飞越城外。光曰:“此谓佛神去之,胡必亡矣。”光攻城既急,帛纯乃倾国财宝请救狯胡。狯胡弟呐龙、侯将馗率骑二十余万,并引温宿、尉头等国王,合七十余万以救之。胡便弓马,善矛槊,铠如连锁,射不可入,以革索为羂,策马掷人,多有中者。众甚惮之。诸将咸欲每营结阵,案兵以距之。光曰:“彼众我寡,营又相远,势分力散,非良策也。”于是迁营相接阵,为勾锁之法,精骑为游军,弥缝其阙。战于城西,大败之,斩万余级,帛纯收其珍宝而走,王侯降者三十余国。光入其城,大飨将士,赋诗言志。见其宫室壮丽,命参军京兆段业著《龟兹宫赋》以讥之。胡人奢侈,厚于养生,家有蒲桃酒,或至千斛,经十年不败,士卒沦没酒藏者相继矣。诸国惮光威名,贡款属路,乃立帛纯弟震为王以安之。光抚宁西域,威恩甚著,桀黠胡王昔所未宾者,不远万里皆来归附,上汉所赐节传,光皆表而易之。
坚闻光平西域,以为使持节、散骑常侍、都督玉门已西诸军事,安西将军、西域校尉,道绝不通。光既平龟兹,有留焉之志。时始获鸠摩罗什,罗什劝之东还,语在《西夷传》。光于是大飨文武,博议进止。众咸请还,光从之,以驼二万余头致外国珍宝及奇伎异戏、殊禽怪兽千有余品,骏马万余匹。而苻坚高昌太守杨翰说其凉州刺史梁熙距守高桐、伊吾二关,熙不从。光至高昌,翰以郡迎降。初,光闻翰之说,恶之,又闻苻坚丧败,长安危逼,谋欲停师。杜进谏曰:“梁熙文雅有余,机鉴不足,终不能纳善从说也,愿不足忧之。闻其上下未同,宜在速进,进而不捷,请受过言之诛。”光从之。及至玉门,梁熙传檄责光擅命还师,遣子胤与振威姚皓、别驾卫翰率众五万,距光于洒泉。光报檄凉州,责熙无赴难之诚,数其遏归师之罪。遣彭晃、杜进、姜飞等为前锋,击胤,大败之。胤轻将麾下数百骑东奔,杜进追擒之。于是四山胡夷皆来款附。武威太守彭济执熙请降。光入姑臧,自领凉州刺史、护羌校尉,表杜进为辅国将军、武威太守,封武始侯,自余封拜各有差。
光主簿尉祐,奸佞倾薄人也,见弃前朝,与彭齐同谋执梁熙,光深见宠任,乃谮诛南安姚皓、天水尹景等名士十余人,远近颇以此离贰。光寻擢祐为宁远将军、金城太守。祐次允吾,袭据外城以叛,祐从弟随据鹯阴以应之。光遣其将魏真讨随,随败,奔祐,光将姜飞又击败祐众。祐奔据兴城,扇动百姓,夷夏多从之。飞司马张象、参军郭雅谋杀飞应祐,发觉,逃奔。
初,苻坚之败,张天锡南奔,其世子大豫为长水校尉王穆所匿。及坚还长安,穆将大豫奔秃发思复犍,思复犍送之魏安。是月,魏安人焦松、齐肃、张济等起兵数千,迎大豫于揟次,陷昌松郡。光遣其将杜进讨之,为大豫听败。大豫遂进逼姑臧,求决胜负,王穆谏曰:“吕光粮丰城固,甲兵精锐,逼之非利。不如席卷岭西,厉兵积粟,东向而争,不及期年,可以平也。”大豫不从,乃遣穆求救于岭西诸郡,建康太守李隰、祁连都尉严纯及阎袭起兵应之。大豫进屯城西,王穆率众三万及思复犍子奚于等阵于城南。光出击,破之,斩奚于等二万余级。光谓诸将曰:“大豫若用王穆之言,恐未可平也。”诸将曰:“大豫岂不及此邪!皇天欲赞成明公八百之业,故令大豫迷于良算耳。”光大悦,赐金帛有差。大豫自西郡诣临洮,驱略百姓五千余户,保据俱城。光将彭晃、徐炅攻破之,大豫奔广武,穆奔建康。广武人执大豫,送之,斩于姑臧市。
光至是始闻苻坚为姚苌所害,奋怒哀号,三军缟素,大临于城南,伪谥坚曰文昭皇帝,长吏百石已上服斩縗三月,庶人哭泣三日。光于是大赦境内,建元曰太安,自称使持节、侍中、中外大都督、督陇右河西诸军事、大将军、邻护匈奴中郎将、凉州牧、酒泉公。王穆袭据酒泉,自称大将军、凉州牧。时谷价踊贵,斗直五百,人相食,死者太半。光西平太守康宁自称匈奴王,阻兵以叛,光屡遣讨之,不捷。
初,光之定河西也,杜进有力焉,以为辅国将军、武威太守。既居都尹,权高一时,出入羽仪,与光相亚。光甥石聪至自关中,光曰:“中州人言吾政化何如?”聪曰:“止知有杜进耳,实不闻有舅。”光默然,因此诛进。光后宴群僚,酒酣,语及政事。时刑法峻重,参军段业进曰:“严刑重宪,非明王之义也。”光曰:“商鞅之法至峻,而兼诸侯;吴起之术无亲,而荆蛮以霸,何也?”业曰:“明公受天眷命,方君临四海,景行尧、舜,犹惧有弊,奈何欲以商、申之末法临道义之神州,岂此州士女所望于明公哉!”光改容谢之,于是下令责躬,及崇宽简之政。
其将徐炅与张掖太守彭晃谋叛,光遣师讨炅,炅奔晃。晃东结康宁,四通王穆,光议将讨之,诸将咸曰:“今康宁在南,阻兵伺隙,若大驾西行,宁必乘虚出于岭左。晃、穆未平,康宁复至,进退狼狈,势必大危。”光曰:“事势实如卿言。今而不往,寻坐待其来。晃、穆共相唇齿,宁又同恶相救,东西交至,城外非吾之有,若是,大事去矣。今晃叛逆始尔,宁、穆与之情契未密,及其仓卒,取之为易。且隆替命也,卿勿复言。”光于是自率步骑三万,倍道兼行。既至,攻之二旬,晃将寇顗斩关纳光,于是诛彭晃。王穆以其党索嘏为敦煌太守,既而忌其威名,率众攻嘏。光闻之,谓诸将曰:“二虏相攻,此成擒也。”光将攻之,众咸以为不可。光曰:“取乱侮亡,武之善经,不可以累征之劳而失永逸之举。”率步骑二万攻酒泉,克之,进次凉兴。穆引师东还,路中众散,穆单骑奔骍马,骍马令郭文斩首送之。
是时麟见金泽县,百兽从之,光以为已瑞,以孝武太元十四年僣即三河王位,置百官自丞郎已下,赦其境内,年号麟嘉。光妻石氏、子绍、弟德世至自仇池,光迎于城东,大飨群臣。遣其子左将军他、武贲中郎将纂讨北虏匹勤于三岩山,大破之。立妻石氏为王妃,子绍为世子。宴其群臣于内苑新堂。太庙新成,追尊其高祖为敬公,曾祖为恭公,祖为宣公,父为景昭王,母曰昭烈妃。其中书侍郎杨颖上疏,请依三代故事,追尊吕望为始祖,永为不迁之庙,光从之。
是岁,张掖督邮傅曜考核属县,而丘池令尹兴杀之,投诸空井,曜见梦于光曰:“臣张掖郡小吏,案校诸县,而丘池令尹兴赃状狼藉,惧臣言之,杀臣投于南亭空井中。臣衣服形状如是。”光寤而犹见,久之乃灭。遣使覆之如梦,光怒,杀兴。著作郎段业以光未能扬清激浊,使贤愚殊贯,因疗疾于天梯山,作表志诗《九叹》、《七讽》十六篇以讽焉。光览而悦之。
南羌彭奚念入攻白土,都尉孙峙退奔兴城。光遣其南中郎将吕方及其弟右将军吕宝、振威杨范、强弩窦苟讨乞伏乾归于金城。方屯河北,宝进师济河,为乾归所败,宝死之。武贲吕篡、强弩窦苟率步骑五千南讨彭奚念,战于盘夷,大败而归。光亲讨乾归、奚念,遣纂及扬武杨轨、建忠沮渠罗仇、建武梁恭军于左南。奚念大惧,于白土津累石为堤,以水自固,遣精兵一万距守河津。光遣将军王宝潜趣上津,夜渡湟河。光济自石堤,攻克枹罕,奚念单骑奔甘松,光振旅而旋。
初,光徙西海郡人于诸郡,至是,谣曰:“朔马心何悲?念旧中心劳。燕雀何徘徊?意欲还故巢。”顷之,遂相扇动,复徙之于西河乐都。
群议以高昌虽在西垂,地居形胜,外接胡虏,易生翻覆,宜遣子弟镇之。光以子覆为使持节、镇西将军、都督玉门已西诸军事、西域大都护,镇高昌,命大臣子弟随之。
光于是以太元二十一年僣即天王位,大赦境内,改年龙飞。立世子绍为太子,诸子弟为公侯者二十人。中书令王详为尚书左仆射,段业等五人为尚书。
乾归从弟轲弹来奔,光下书曰:“乾归狼子野心,前后反覆。朕方东清秦、赵,勒铭会稽,岂令竖子鸱峙洮南!且其兄弟内相离间,可乘之机,勿过今也。其敕中外戒严,朕当亲讨。”光于是次于长最,使吕纂率杨轨、窦苟等步骑三万攻金城。乾归率众二万救之。光遣其将王宝、徐炅率骑五千邀之,乾归惧而不进。光又遣其将梁恭、金石生以甲卒万余出阳武下峡,与秦州刺史没奕于攻其东,光弟天水公延以枹罕之众攻临洮、武始、河关,皆克之。吕纂克金城,擒乾归金城太守卫犍,犍瞋目谓光曰:“我宁守节断头,不为降虏也。”光义而免之。乾归因大震,泣叹曰:“死中求生,正在今日也。”乃纵反间,称乾归众溃,东奔成纪。吕延信之,引师轻进。延司马耿稚谏曰:“乾归雄勇过人,权略难测,破王广,克杨定,皆羸师以诱之,虽蕞尔小国,亦不可轻也。困兽犹斗,况乾归而可望风自散乎!且告者视高而色动,必为奸计。而今宜部阵而前,步骑相接,徐待诸军大集,可一举灭之。”延不从,与乾归相遇,战败,死之。耿稚及将军姜显收集散卒,屯于枹罕。光还于姑臧。
光荒耄信谗,杀尚书沮渠罗仇、三河太守沮渠麹粥。罗仇弟子蒙逊叛光,杀中田护军马邃,攻陷临松郡,屯兵金山,大为百姓之患。蒙逊从兄男成先为将军,守晋昌,闻蒙逊起兵,逃奔赀虏,扇动诸夷,众至数千,进攻福禄、建安。宁戎护军赵策击败之,男成退屯乐涫。吕纂败蒙逊于忽谷。酒泉太守垒澄率将军赵策、赵陵步骑万余讨男成于乐涫,战败,澄、策死之。男成进攻建康,说太守段业曰:“吕氏政衰,权臣擅命,刑罚失中,人不堪役,一州之地,叛者连城,瓦解之势,昭然在目,百姓嗷然,无所宗附。府君岂可以盖世之才,而立忠于垂亡之世!男成等既唱大义,欲屈府君抚临鄙州,使涂炭之余蒙来苏之惠。”业不从。相持二旬而外救不至,郡人高逵、史惠等言于业曰:“今孤城独立,台无救援,府君虽心过田单,而地非即墨,宜思高算,转祸为福。”业先与光侍中房晷、仆射王详不平,虑不自容,乃许之。男成等推业为大都督、龙骧大将军、凉州牧、建康公。光命吕纂讨业,沮渠蒙逊进屯临洮,为业声势。战于合离,纂师大败。
光散骑常侍、太常郭黁明天文,善占候,谓王详曰:“于天文,凉之分野将有大兵。主上老病,太子冲暗,纂等凶武,一旦不讳,必有难作。以吾二人久居内要,常有不善之言,恐祸及人,深宜虑之。田胡王气乞机部众最强,二苑之人多其故众。吾今与公唱义,推机为主,则二苑之众尽我有也。克城之后,徐更图之。”详以为然。夜烧光洪范门,二苑之众皆附之,详为内应。事发,光诛之。黁遂据东苑以叛。光驰使召纂,诸将劝纂曰:“业闻师回,必蹑军后。若潜师夜还,庶无后患矣。”纂曰:“业虽凭城阻众,无雄略之才,若夜潜还,张其奸志。”乃遣使告业曰:“郭黁作乱,吾今还都。卿能决者,可出战。”于是引还。业不敢出。纂司马杨统谓其从兄恒曰:“郭黁明善天文,起兵其当有以。京城之外非复朝廷之有,纂今还都,复何所补!统请除纂,勒兵推兄为盟主,西袭吕弘,据张掖以号令诸郡,亦千载一时也。”桓怒曰:“吾闻臣子之事君亲,有陨无二,吾未有包胥存救之效,岂可安荣其禄,乱增其难乎!吕宗若败,吾为弘演矣。”统惧,至番禾,遂奔郭黁。黁遣军邀纂于白石,纂大败。光西安太守石元良率步骑五千赴难,与纂共击黁军,破之,遂入于姑臧。黁之叛也,得光孙八人于东苑。及军败,恚甚,悉投之于锋刃之上,枝分节解,饮血盟众,众皆掩目,不忍视之,黁悠然自若。
黁推后将军杨轨为盟主,轨自称大将军、凉州牧、西平公。吕纂击黁将王斐于城西,大破之,自是黁势渐衰。光遗杨轨书曰:“自羌胡不靖,郭黁叛逆,南藩安否,音问两绝。行人风传,云卿拥逼百姓,为黁唇齿。卿雅志忠贞,有史鱼之操,鉴察成败,远侔古人,岂宜听纳奸邪,以亏大美!陵霜不凋者松柏也,临难不移者君子也,何图松柏凋于微霜,鸡鸣已于风雨!郭黁巫卜小数,时或误中,考之大理,率多虚谬。朕宰化寡方,泽不逮远,致世事纷纭,百城离叛。戮力一心,同济巨海者,望之于卿也。今中仓积粟数百千万,东人战士一当百余,入则言笑晏晏,出则武步凉州,吞黁咀业,绰有余暇。但与卿形虽君臣,心过父子,欲全卿名节,不使贻笑将来。”轨不答,率步骑二万北赴郭黁。至姑臧,垒于城北。轨以士马之盛,议欲大决成败,黁每以天文裁之。吕弘为段业所逼,光遣吕纂迎之。轨谋于众曰:“吕弘精兵一万,若与光合,则敌强我弱。养兽不讨,将为后患。”遂率兵邀纂,纂击败之。郭黁闻轨败,东走魏安,遂奔于乞伏乾归。杨轨闻黁走,南奔廉川。
光疾甚,立其太子绍为天王,自号太上皇帝。以吕纂为太尉,吕弘为司徒。谓绍曰:“吾疾病唯增,恐将不济。三寇窥窬,迭伺国隙。吾终以后,使纂统六军,弘管朝政,汝恭己无为,委重二兄,庶可以济。若内相猜贰,衅起萧墙,则晋、赵之变旦夕至矣。”又谓纂、弘曰:“永业才非拨乱,直以正嫡有常,猥居元首。今外有强寇,人心未宁,汝兄弟缉穆,则贻厥万世。若内自相图,则祸不旋踵。”纂、弘泣曰:“不敢有二心。”光以安帝隆安三年死,时年六十三,在位十年。伪谥懿武皇帝,庙号太祖,墓号高陵。
纂字永绪,光之庶长子也。少便弓马,好鹰犬。苻坚时入太学,不好读书,唯以交结公侯声乐为务。及坚乱,西奔上邽,转至姑臧,拜武贲中郎将,封太原公。
光死,吕绍秘不发丧,纂排阁入哭,尽哀而出。绍惧为纂所害,以位让之,曰:“兄功高年长,宜承大统,愿兄勿疑。”纂曰:“臣虽年长,陛下国家之冢嫡,不可以私爱而乱大伦。”绍固以让纂,纂不许之。及绍嗣伪位,吕超言于绍曰:“纂统戎积年,威震内外,临丧不哀,步高视远,观其举止乱常,恐成大变,宜早除之,以安社稷。”绍曰:“先帝顾命,音犹在耳,兄弟至亲,岂有此乎!吾弱年而荷大任,方赖二兄以宁家国。纵其图我,我视死如归,终不忍有此意也,卿惧勿过言。”超曰:“纂威名素盛,安忍无亲,今不图之,后必噬脐矣。”绍曰:“吾每念袁尚兄弟,未曾不痛心忘寝食,宁坐而死,岂忍行之。”超曰:“圣人称知机其神,陛下临机不断,臣见大事去矣。”既而纂见绍于湛露堂,超执刀侍绍,目纂请收之,绍弗许。
初,光欲立弘为世子,会闻绍在仇池,乃止,弘由是有憾于绍。遣尚书姜纪密告纂曰:“先帝登遐,主上暗弱,兄总摄内外,威恩被于遐迩,辄欲远追废昌邑之义,以兄为中宗何如?”纂于是夜率壮士数百,逾北城,攻广夏门,弘率东苑之众斫洪范门。左卫齐从守融明观,逆问之曰:“谁也?”众曰:“太原公。”从曰:“国有大故,主上新立,太原公行不由道,夜入禁城,将为乱邪?”因抽剑直前,斫纂中额。纂左右擒之,纂曰:“义士也,勿杀。”绍遣武贲中郎将吕开率其禁兵距战于端门,骁骑吕超率卒二千赴之。众素惮纂,悉皆溃散。
纂入自青角门,升于谦光殿。绍登紫阁自杀,吕超出奔广武。纂惮弘兵强,劝弘即位。弘曰:“自以绍弟也而承大统,众心不顺,是以违先帝遗敕,惭负黄泉。今复越兄而立,何面目以视息世间!大兄长且贤,威名振于二贼,宜速即大位,以安国家。”纂以隆安四年遂僣即天王位,大赦境内,改元为咸宁,谥绍为隐王。以弘为使持节、侍中、大都督、都督中外诸军事、大司马、车骑大将军、司隶校尉、录尚书事,改封番禾郡公,其余封拜各有差。
纂谓齐从曰:“卿前斫我,一何甚也!”从泣曰:“隐王先帝所立,陛下虽应天顺时,而微心未达,惟恐陛下不死,何谓甚也。”纂嘉其忠,善遇之。纂遣使谓征东吕方曰:“超实忠臣,义勇可嘉,但不识经国大体,权变之宜。方赖其忠节,诞济世难,可以此意谕之。”超上疏陈谢,纂复其爵位。
吕弘自以功名崇重,恐不为纂所容,纂亦深忌之。弘遂起兵东苑,劫尹文、杨桓以为谋主,请宗燮俱行。燮曰:“老臣受先帝大恩,位为列棘,不能陨身授命,死有余罪,而复从殿下,亲为戎首者,岂天地所容乎!且智不能谋,众不足恃,将焉用之!”弘曰:“君为义士,我为乱臣!”乃率兵攻纂。纂遣其将焦辨击弘,弘众溃,出奔广武。纂纵兵大掠,以东苑妇女赏军,弘之妻子亦为士卒所辱。纂笑谓群臣曰:“今日之战何如?”其侍中房晷对曰:“天祸凉室,衅起戚藩。先帝始崩,隐王幽逼,山陵甫讫,大司马惊疑肆逆,京邑交兵,友于接刃。虽弘自取夷灭,亦由陛下无棠棣之义。宜考已责躬,以谢百姓,而反纵兵大掠,幽辱士女。衅自由弘,百姓何罪!且弘妻,陛下之弟妇也;弘女,陛下之侄女也。奈何使无赖小人辱为婢妾。天地神明,岂忍见此!”遂歔欷悲泣。纂改容谢之,召弘妻及男女于东宫,厚抚之。吕方执弘系狱,驰使告纂,纂遣力士康龙拉杀之。是月,立其妻杨氏为皇后,以杨氏父桓为散骑常侍、尚书左仆射、凉都尹,封金城侯。
纂将伐秃发利鹿孤,中书令杨颖谏曰:“夫起师动众,必参之天人,苟非其时,圣贤所不为。秃发利鹿孤上下用命,国未有衅,不可以伐。宜缮甲养锐,劝课农殖,待可乘之机,然后一举荡灭。比年多事,公私罄竭,不深根固本,恐为患将来,愿抑赫斯之怒,思万全之算。”纂不从。度浩亹河,为鹿弧弟傉檀所败,遂西袭张掖。姜纪谏曰:“方今盛夏,百姓废农,所利既少,所丧者多,若师至岭西,虏必乘虚寇抄都下,宜且回师以为后图。”纂曰:“虏无大志,闻朕西征,正可自固耳。今速袭之,可以得志。”遂围张掖,略地建康。闻傉檀寇姑臧,乃还。
即序胡安据盗发张骏墓,见骏貌如生,得真珠簏、琉璃榼、白玉樽、赤玉箫、紫玉笛、珊瑚鞭、马脑钟,水陆奇珍不可胜纪。纂诛安据党五十余家,遣使吊祭骏,并缮修其墓。
道士句摩罗耆婆言于纂曰:“潜龙屡出,豕犬见妖,将有下人谋上之祸,宜增修德政,以答天戒。”纂纳之。耆婆,即罗什之别名也。
纂游田无度,荒耽酒色,其太常杨颖谏曰:“臣闻皇天降鉴,惟德是与。德由人弘,天应以福,故勃焉之美奄在圣躬。大业已尔,宜以道守之。廓灵基于日新,邀洪福于万祀。自陛下龙飞,疆宇未辟,崎岖二岭之内,纲维未振于九州。当兢兢夕惕,经略四方,成先帝之遗志,拯苍生于荼蓼。而更饮酒过度,出入无恒,宴安游盘之乐,沈湎樽酒之间,不以寇仇为虑,窃为陛下危之。糟丘酒池,洛汭不返,皆陛下之殷鉴。臣蒙先帝夷险之恩,故不敢避干将之戮。”纂曰:“朕之罪也。不有贞亮之士,谁匡邪僻之君!”然昏虐自任,终不能改,常与左右因醉驰猎于坑涧之间,殿中侍御史王回、中书侍郎王儒扣马谏曰:“千金之子坐不垂堂,万乘之主清道而行,奈何去舆辇之安,冒奔骑之危!衔橛之变,动有不测之祸。愚臣窃所不安,敢以死争,愿陛下远思袁盎揽辔之言,不令臣等受讥千载。”纂不纳。
纂番禾太守吕超擅伐鲜卑思盘,思盘遣弟乞珍诉超于纂,纂召超将盘入朝。超至姑臧,大惧,自结于殿中监杜尚,纂见超,怒曰:“卿恃兄弟桓桓,欲欺吾也,要当斩卿,然后天下可定。”超顿首不敢。纂因引超及其诸臣宴于内殿。吕隆屡劝纂酒,已至昏醉,乘步輓车将超等游于内。至琨华堂东閤,车不得过,纂亲将窦川、骆腾倚剑于壁,推车过閤。超取剑击纂,纂下车擒超,超刺纂洞胸,奔于宣德堂。川、腾与超格战,超杀之。纂妻杨氏命禁兵讨超,杜尚约兵舍杖。将军魏益多入,斩纂首以徇曰:“纂违先帝之命,杀害太子,荒耽酒猎,昵近小人,轻害忠良,以百姓为草芥。番禾太守超以骨肉之亲,惧社稷颠覆,已除之矣。上以安宗庙,下为太子报仇。凡我士庶,同兹休庆。”
伪巴西公吕他、陇西公吕纬时在北城,或说纬曰:“超陵天逆上,士众不附。明公以懿弟之亲,投戈而起,姜纪、焦辨在南城,杨桓、田诚在东苑,皆我之党也,何虑不济!”纬乃严兵谓他曰:“隆、超弑逆,所宜击之。昔田恒之乱,孔子邻国之臣,犹抗言于哀公,况今萧墙有难,而可坐观乎!”他将从之,他妻梁氏止之曰:“纬、超俱兄弟之子,何为舍超助纬而为祸道乎!”他谓纬曰:“超事已立,据武库,拥精兵,图之为难。且吾老矣,无能为也。”超闻,登城告他曰:“纂信谗言,将灭超兄弟。超以身命之切,且惧社稷覆亡,故出万死之计,为国家唱义,叔父当有以亮之。”超弟邈有宠于纬,说纬曰:“纂残国破家,诛戮兄弟,隆、超此举应天人之心,正欲尊立明公耳。先帝之子,明公为长,四海颙颙,人无异议。隆、超虽不达臧否,终不以孽代宗,更图异望也,愿公勿疑。”纬信之,与隆、超结盟,单马入城,超执而杀之。
初,纂尝与鸠摩罗什棋,杀罗什子,曰:“斫胡奴头。”罗什曰:“不斫胡奴头,胡奴斫人头。”超小字胡奴,竟以杀纂。纂在位三年,以元兴元年死。隆既篡位,伪谥纂灵皇帝,墓号白石陵。
隆字永基,光弟宝之子也,美姿貌,善骑射。光末拜北部护军,稍历显位,有声称。超既杀纂,让位于隆,隆有难色。超曰:“今犹乘龙上天,岂可中下!”隆以安帝元兴元年遂僣即天王位。超先于番禾得小鼎,以为神瑞,大赦,改元为神鼎。追尊父宝为文皇帝,母卫氏为皇太后,妻杨氏为皇后,以弟超有佐命之勋,拜使持节、侍中、都督中外诸军事、辅国大将军、司隶校尉、录尚书事,封安定公。
隆多杀豪望,以立威名,内外嚣然,人不自固。魏安人焦朗遣使说姚兴将姚硕德曰:“吕氏因秦之乱,制命此州。自武皇弃世,诸子兢寻干戈,德刑不恤,残暴是先,饥馑流亡,死者太半,唯泣诉昊天,而精诚无感。伏惟明公道迈前贤,任尊分陕,宜兼弱攻昧,经略此方,救生灵之沈溺,布徽政于玉门。篡夺之际,为功不难。”遣妻子为质。硕德遂率众至姑臧。其部将姚国方言于硕德曰:“今悬师三千,后无继援,师之难也。宜曜劲锋,示其威武。彼以我远来,必决死距战,可一举而平。”硕德从之。吕超出战,大败,遁还。隆收集离散,婴城固守。
时荧惑犯帝坐,有群雀斗于太庙,死者数万。东人多谋外叛,将军魏益多又唱动群心,乃谋杀隆、超,事发,诛之,死者三百余家。于是群臣表求与姚兴通好,隆弗许。吕超谏曰:“通塞有时,艰泰相袭,孙权屈身于魏,谯周劝主迎降,岂非大丈夫哉?势屈故也。天锡承七世之资,树恩百载,武旅十万,谋臣盈朝,秦师临境,识者导以见机,而愎谏自专,社稷为墟。前鉴不远,我之元龟也。何惜尺书单使,不以危易安!且令卑辞以退敌,然后内修德政,废兴由人,未损大略。”隆曰:“吾虽常人,属当家国之重,不能嗣守成基,保安社稷,以太祖之业委之于人,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!”超曰:“应龙以屈伸为灵,大人以知机为美。今连兵积岁,资储内尽,强寇外逼,百姓嗷然无糊口之寄,假使张、陈、韩、白,亦无如之何!陛下宜思权变大纲,割区区常虑。苟卜世有期,不在和好,若天命去矣,宗族可全。”隆从之,乃请降。硕德表隆为使持节、镇西大将军、凉州刺史、建康公。于是遣母弟爱子文武旧臣慕容筑、杨颖、史难、阎松等五十余家质于长安,硕德乃还。姚兴谋臣皆曰:“隆藉伯父余资,制命河外。今虽饥窘,尚能自支。若将来丰赡,终非国有。凉州险绝,世难先违,道清后顺,不如因其饥弊而取之。”兴乃遣使来观虚实。
沮渠蒙逊又伐隆,隆击败之,蒙逊请和结盟,留谷万余斛以振饥人。姑臧谷价踊贵,斗直钱五千文,人相食,饥死者十余万口。城门尽闭,樵采路绝,百姓请出城乞为夷虏奴婢者日有数百。隆惧沮动人情,尽坑之,于是积尸盈于卫路。
秃发傉檀及蒙逊频来伐之,隆以二寇之逼也,遣超率骑二百,多赍珍宝,请迎于姚兴。兴乃遣其将齐难等步骑四万迎之。难至姑臧,隆素车白马迎于道旁。使胤告光庙曰:“陛下往运神略,开建西夏,德被苍生,威振遐裔。枝嗣不臧,迭相篡弑。二虏交逼,将归东京,谨与陛下奉诀于此。”歔欷恸泣,酸感兴军。隆率户一万,随难东迁,至长安,兴以隆为散骑常侍,公如故;超为安定太守;文武三十余人皆擢叙之。其后隆坐与子弼谋反,为兴所诛。
吕光以孝武太元十二年定凉州,十五年僣立,至隆凡十有三载,以安帝元兴三年灭。
史臣曰:自晋室不纲,中原荡析,苻氏乘衅,窃号神州。世明委质伪朝,位居上将,爰以心膂,受脤遐征。铁骑如云,出玉门而长骛;雕戈耀景,捐金丘而一息。蕞尔夷陬,承风雾卷,宏图壮节,亦足称焉。属永固运销,群雄兢起,班师右地,便有觊觎。于是要结六戎,潜窥雁鼎;并吞五郡,遂假鸿名。控黄河以设险,负玄漠而为固,自谓克昌霸业,贻厥孙谋。寻而耄及政昏,亲离众叛,瞑目甫尔,衅发萧墙。绍、纂凡才,负乘致寇;弘、超凶狡,职为乱阶;永基庸庸,面缚姚氏。昔窦融归顺,荣焕累叶;隗嚣干纪,靡终身世。而光弃兹胜躅,遵彼覆车,十数年间,终致残灭。向使矫邪归正,革伪为忠,鸣檄而蕃晋朝,仗义而诛丑虏,则燕、秦之地可定,桓、文之功可立,郭黁、段业岂得肆其奸,蒙逊、乌孤无所窥其隙矣。而猥窃非据,何其谬哉!夫天地之大德曰生,圣人之大宝曰位。非其人而处其位者,其祸必速;在其位而忘其德者,其殃必至。天鉴非远,庸可滥乎!
赞曰:金行不兢,宝业斯屯。瓜分九寓,沴聚三秦。吕氏伺隙,欺我人神。天命难假,终亦倾沦。
卷一百二十三 载记第二十三
◎慕容垂
慕容垂,字道明,皝之第五子也。少岐嶷有器度,身长七尺七寸,手垂过膝。皝甚宠之,常目而谓诸弟曰:“此儿阔达好奇,终能破人家,或能成人家。”故名霸,字道业,恩遇逾于世子俊,故俊不能平之。以灭宇文之功,封都乡侯。石季龙来伐,既还,犹有兼并之志,遣将邓恒率众数万屯于乐安,营攻取之备。垂戍徒河,与恒相持,恒惮而不敢侵。垂少好畋游,因猎坠马折齿,慕容俊僣即王位,改名,外以慕郤为名,内实恶而改之。寻以谶记之文,乃去“夬”,以“垂”为名焉,
石季龙之死也,赵魏乱,垂谓俊曰:“时来易失,赴机在速,兼弱攻昧,今其时矣。”俊以新遭大丧,不许。慕舆根言于俊曰:“王子之言,千载一时,不可失也。”俊乃从之,以垂为前锋都督。俊既克幽州,将坑降卒,垂谏曰:“吊伐之义,先代常典。今方平中原,宜绥怀以德,坑戮之刑不可为王师之先声。”俊从之。及俊僣称尊号,封垂吴王,徙镇信都,以侍中、右禁将军录留台事,大收东北之利。又为征南将军、荆、兖二州牧,有声于梁、楚之南。再为司隶,伪王公已下莫不累迹。时莫容暐嗣伪位,慕容恪为太宰。恪甚重垂,常谓暐曰:“吴王将相之才十倍于臣,先帝以长幼之次,以臣先之,臣死之后,愿陛下委政吴王,可谓亲贤兼举。”及败桓温于枋头,威名大振。慕容评深忌恶之,乃谋诛垂。垂惧祸及己,与世子全奔于苻坚。
自恪卒后,坚密有图暐之谋,惮垂威名而未发。及闻其至,坚大悦,郊迎执手,礼之甚重。坚相王猛恶垂雄略,劝坚杀之。坚不从,以为冠军将军,封宾都侯,食华阴之五百户。王猛伐洛,引全为参军。猛乃令人诡传垂语于全曰:“吾已东还,汝可为计也。”全信之,乃奔暐。猛表全叛状,垂惧而东奔,及蓝田,为追骑所获。坚引见东堂,慰勉之曰:“卿家国失和,委身投朕。贤子志不忘本,犹怀首丘。《书》不云乎:“父父子子,无相及也。”卿何为过惧而狼狈若斯也!”于是复垂爵位,恩待如初。
及坚擒暐,垂随坚入邺,收集诸子,对之悲恸,见其故吏,有不悦之色。前郎中令高弼私于垂曰:“大王以命世之姿,遭无妄之运,迍邅栖伏,艰亦至矣。天启嘉会,灵命暂迁,此乃鸿渐之始,龙变之初,深愿仁慈有以慰之。且夫高世之略必怀遗俗之规,方当网漏吞舟,以弘苞养之义;收纳旧臣之胄,以成为山之功,奈何以一怒捐之?窃为大王不取。”垂深纳之。垂在坚朝,历位京兆尹,进封泉州侯,所在征伐,皆在大功。
坚之败于淮南也,垂军独全,坚以千余骑奔垂。垂世子宝言于垂曰:“家国倾丧,皇纲废驰,至尊明命著之图箓,当隆中兴之业,建少康之功。但时来之运未至,故韬光俟奋耳。今天厌乱德,凶众土崩,可谓乾启神机,授之于我。千载一时,今其会也,宜恭承皇天之意,因而取之。且夫立大功者不顾小节,行大仁者不念小惠。秦既荡覆二京,空辱神器,仇耻之深,莫甚于此,愿不以意气微恩而忘社稷之重。五木之祥,今其至矣。”垂曰:“汝言是也。然彼以赤心投命,若何害之!苟天所弃,图之多便。且纵令北还,更待其衅,既不负宿心,可以义取天下。”垂弟德进曰:“夫邻国相吞,有自来矣。秦强而并燕,秦弱而图之,此为报仇雪辱,岂所谓负宿心也!昔邓祁侯不纳三甥之言,终为楚所灭;吴王夫差违子胥之谏,取祸句践。前事之不忘,后事之师表也。愿不弃汤、武之成踪,追韩信之败迹,乘彼土崩,恭行天罚,斩逆氐,复宗祀,建中兴,继洪烈,天下大机,弗宜失也。若释数万之众,授干将之柄,是郤天时而待后害,非至计也。语曰:‘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。’愿兄无疑。”垂曰:“吾昔为太傅所不容,投身于秦主,又为王猛所谮,复见昭亮,国士之礼每深,报德之分未一。如使秦运必穷,历数归我者,授首之便,何虑无之。关西之地,会非吾有,自当有扰之者,吾可端拱而定关东。君子不怙乱,不为祸先,且可观之。”乃以兵属坚。初,宝在长安,与韩黄、李根等因摴蒱,宝危坐整容,誓之曰:“世云摴蒱有神,岂虚也哉!若富贵可期,频得三卢。”于是三掷尽卢,宝拜而受赐,故云五木之祥。
坚至渑池,垂请至邺展拜陵墓,因张国威刑,以安戎狄。坚许之,权翼谏曰:“垂爪牙名将,所谓今之韩、白,世豪东夏,志不为人用。顷以避祸归诚,非慕德而至,列土干城未可以满其志,冠军之号岂足以称其心!且垂犹鹰也,饥则附人,饱便高飏,遇风尘之会,必有陵霄之志。惟宜急其羁靽,不可任其所欲。”坚不从,遣其将李蛮、闵亮、尹国率众三千送垂,又遣石越戍邺,张蚝戍并州。
时坚子丕先在邺,及垂至,丕馆之于邺西,垂具说淮南败状。会坚将苻晖告丁零翟斌聚众谋逼洛阳,歪谓垂曰:“惟斌兄弟因王师小失,敢肆凶勃,子母之军,殆难为敌,非冠军英略,莫可以灭也。欲相烦一行可乎?”垂曰:“下官殿下之鹰犬,敢不惟命是听。”于是大赐金帛,一无所受,惟请旧田园。丕许之,配垂兵二千,遣其将苻飞龙率氐骑一千为垂之副。丕戒飞龙曰:“卿王室肺腑,年秩虽卑,其实帅也。垂为三军之统,卿为谋垂之主,用兵制胜之权,防微杜贰之略,委之于卿,卿其勉之。”垂请入邺城拜庙,丕不许。乃潜服而入,亭吏禁之,垂怒,斩吏烧亭而去。石越言于丕曰:“垂之在燕,破国乱家,及投命圣朝,蒙超常之遇,忽敢轻侮方镇,杀吏焚亭,反形已露,终为乱阶。将老兵疲,可袭而取之矣。”歪曰:“淮南之败,众散亲离,而垂侍卫圣躬,诚不可忘。”越曰:“垂既不忠于燕,其肯尽忠于我乎!且其亡虏也,主上宠同功旧,不能铭泽誓忠,而首谋为乱,今不击之,必为后害。”丕不从。越退而告人曰:“公父子好存小仁,不顾天下大计,吾属终当为鲜卑虏矣。”
垂至河内,杀飞龙,悉诛氐兵,召募远近,众至三万,济河焚桥,令曰:“吾本外假秦声,内规兴复。乱法者军有常刑,奉命者赏不逾日,天下既定,封爵有差,不相负也。”
翟斌闻垂之将济河也,遣使推垂为盟主。垂距之曰:“吾父子寄命秦朝,危而获济,荷主上不世之恩,蒙更生之惠,虽曰君臣,义深父子,岂可因其小隙,便怀二三。吾本救豫州,不赴君等,何为斯议而及于我!”垂进欲袭据洛阳,故见苻晖以臣节,退又未审斌之诚款,故以此言距之。垂至洛阳,晖闭门距守,不与垂通。斌又遣长史河南郭通说垂,乃许之。斌率众会垂,劝称尊号,垂曰:“新兴侯,国之正统,孤之君也。若以诸君之力,得平关东,当以大义喻秦,奉迎反正。无上自尊,非孤心也。”谋于众曰:“洛阳四面受敌,北阻大河,至于控驭燕、赵,非形胜之便,不如北取邺都,据之而制天下。”众咸以为然。乃引师而东,遣建威将军王腾起浮桥于石门。
初,垂之发邺中,子农及兄子楷、绍,北子宙,为苻丕所留。及诛飞龙,遣田生密告农等,使起兵赵、魏以相应。于是农、宙奔列人,楷、绍奔辟阳,众咸应之。农西招库辱官伟于上党,东引乞特归于东阿,各率众数万赴之,众至十余万。丕遣石越讨农,为农所败,斩越于陈。
垂引兵至荥阳,以太元八年自称大将军、大都督、燕王,承制行事,建元曰燕元。令称统府,府置四佐,王公已下称臣,凡所封拜,一如王者,以翟斌为建义大将军,封河南王;翟檀为柱国大将军、弘农王;弟德为车骑大将军、范阳王;兄子楷征西大将军、太原王。众至二十余万,济自石门,长驱攻邺。农、楷、绍、宙等率众会垂。立子宝为燕王太子,封功臣为公侯伯子男者百余人。
苻丕乃遣侍郎姜让谓垂曰:“往岁大驾失据,君保卫銮舆,勤王诚义,迈踪前烈。宜述修前规,终忠贞之节,奈何弃崇山之功,为此过举!过贵能改,先贤之嘉事也。深宜详思,悟犹未晚。”垂谓让曰:“孤受主上不世之恩,故欲安全长乐公,使尽众赴京师,然后修复家国之业,与秦永为邻好。何故暗于机运,不以邺见归也?大义灭亲,况于意气之顾!公若迷而不返者,孤亦欲窃兵势耳。今事已然,恐单马乞命不可得也。”让厉色责垂曰:“将军不容于家国,投命于圣朝,燕之尺土,将军岂有分乎!主上与将军风殊类别,臭味不同,奇将军于一见,托将军以断金,宠逾宗旧,任齐懿藩,自古君臣冥契之重,岂甚此邪!方付将军以六尺之孤,万里之命,奈何王师小败,便有二图!夫师起无名,终则弗成,天之所废,人不能支。将军起无名之师,而欲兴天所废,窃未见其可。长乐公主上之元子,声德迈于唐、卫,居陕东之任,为朝廷维城,其可束手输将军以百城之地!大夫死王事,国君死社稷,将军欲裂冠毁冕,拔本塞源者,自可任将军兵势,何复多云。但念将军以七十之年,悬首白旗,高世之忠,忽为逆鬼,窃为将军痛之。”垂默然。左右劝垂杀之,垂曰:“古者兵交,使在其间,犬各吠非其主,何所问也!”乃遣让归。
垂上表于苻坚曰:“臣才非古人,致祸起萧墙,身婴时难,归命圣朝。陛下恩深周、汉,猥叨微顾之遇,位为列将,爵忝通侯,誓在戮力输诚,常惧不及。去夏桓冲送死,一拟云消,回讨郧城,俘馘万计,斯诚陛下神算之奇,颇亦愚臣忘死之效。方将饮马桂州,悬旌闽会,不图天助乱德,大驾班师。陛下单马奔臣,臣奉卫匪贰,岂陛下圣明鉴臣单心,皇天后土实亦知之。臣奉诏北巡,受制长乐。然丕外失众心,内多猜忌,今臣野次外庭,不听谒庙。丁零逆竖寇逼豫州,丕迫臣单赴,限以师程,惟给弊卒二千,尽无兵杖,复令飞龙潜为刺客。及至洛阳,平原公晖复不信纳。臣窃惟进无淮阴功高之虑,退无李广失利之愆,惧有青蝇,交乱白黑,丁零夷夏以臣忠而见疑,乃推臣为盟主。臣受托善始,不遂令终,泣望西京,挥涕即迈。军次石门,所在云赴,虽复周武之会于孟津,汉祖之集于垓下,不期之众,实有甚焉。欲令长乐公尽众赴难,以礼发遣,而丕固守匹夫之志,不达变通之理。臣息农收集故营,以备不虞,而石越倾邺城之众,轻相掩袭,兵阵未交,越已陨首。臣既单车悬轸,归者如云,斯实天符,非臣之力。且邺者臣国旧都,应即惠及,然后西面受制,永守东藩,上成陛下遇臣之意,下全愚臣感报之诚。今进师围邺,并喻丕以天时人事。而丕不察机运,杜门自守,时出挑战,锋戈屡交,恒恐飞矢误中,以伤陛下天性之念。臣之此诚,未简神听,辄遏兵止锐,不敢窃攻。夫运有推移,去来常事,惟陛下察之。”
坚报曰:“朕以不德,忝承灵命,君临万邦,三十年矣。遐方幽裔,莫不来庭,惟东南一隅,敢违王命。朕爰奋六师,恭行天罚,而玄机不吊,王师败绩。赖卿忠诚之至,辅翼朕躬,社稷之不陨,卿之力也。《诗》云:‘中心藏之,何日忘之。’方任卿以元相,爵卿以郡侯,庶弘济艰难,敬酬勋烈,何图伯夷忽毁冰操,柳惠倏为淫夫!览表惋然,有惭朝士。卿既不容于本朝,匹马而投命,朕则宠卿以将位,礼卿以上宾,任同旧臣,爵齐勋辅,歃血断金,披心相付。谓卿食椹怀音,保之偕老。岂意畜水覆舟,养兽反害,悔之噬脐,将何所及!诞言骇众,夸拟非常,周武之事,岂卿庸人所可论哉!失笼之鸟,非罗所羁;脱网之鲸,岂罟所制!翘陆任怀,何须闻也。念卿垂老,老而为贼,生为叛臣,死为逆鬼,侏张幽显,布毒存亡,中原士女,何痛如之!朕之历运兴丧,岂复由卿!但长乐、平原以未立之年,遇卿于两都,虑其经略未称朕心,所恨者此焉而已。”
垂攻拔邺郛,丕固守中城,垂堑而围之,分遣老弱于魏郡、肥乡,筑新兴城以置辎重,拥漳水以灌之。
翟斌潜讽丁零及西人,请斌为尚书令。垂访之群僚,其安东将军封衡厉色曰:“马能千里,不免羁靽,明畜生不可以人御也。斌戎狄小人,遭时际会,兄弟封王,自驩兜已来,未有此福。忽履盈忘止,复有斯求,魂爽错乱,必死不出年也。”垂犹隐忍容之,令曰:“翟王之功宜居上辅,但台既未建,此官不可便置。待六合廓清,更当议之。”斌怒,密应苻丕,潜使丁零决防溃水。事泄,垂诛之。斌兄子真率其部众北走邯郸,引兵向邺,欲与丕为内外之势,垂令其太子宝、冠军慕容隆击破之。真自邯郸北走,又使慕容楷率骑追之,战于下邑,为真所败,真遂屯于承营。垂谓诸将曰:“苻丕穷寇,必守死不降。丁零叛扰,乃我腹心之患。吾欲迁师新城,开其逸路,进以谢秦主畴昔之恩,退以严击真之备。”于是引师去邺,北屯新城。慕容农进攻翟嵩于黄泥,破之。垂谓其范阳王德曰:“苻丕吾纵之不能去,方引晋师规固邺都,不可置也。”进师又攻邺,开其西奔之路。
垂将有北都中山之意,农率众数万迎之。群僚闻慕容暐为苻坚所杀,劝垂僣位。垂以慕容冲称号关中,不许。
晋龙骧将军刘牢之率众救苻丕,至邺,垂逆战,败绩,遂撤邺围,退屯新城。垂自新城北走,牢之追垂,连战皆败。又战于五桥泽,王师败绩,德及隆引兵要之于五丈桥,牢之驰马跳五丈涧,会苻丕救至而免。
翟真去承营,徙屯行唐,真司马鲜于乞杀真,尽诛翟氏,自立为赵王。营人攻杀乞,迎立真从弟成为主,真子辽奔黎阳。
高句骊寇辽东,垂平北慕容佐遣司马郝景率众救之,为高句骊所败,辽东、玄菟遂没。
建节将军徐岩叛于武邑,驱掠四千余人,北走幽州。垂驰敕其将平规曰:“但固守勿战,比破丁零,吾当自讨之。”规违命距战,为岩所败。岩乘胜入蓟,掠千余户而去,所过寇暴,遂据令支。
翟成长史鲜于得斩成而降,垂入行唐,悉坑其众。
苻丕弃邺城,奔于并州。
慕容农攻克令支,斩徐岩兄弟。时伐高句骊,复辽东、玄菟二郡,还屯龙城。
垂定都中山,群僚劝即尊号,具典仪,修郊燎之礼。垂从之,以太元十一年僣即位。赦其境内,改元曰建兴,置百官,缮宗庙社稷,立宝为太子。以其左长史库辱官伟、右长史段崇、龙骧张崇,中山尹封衡为吏部尚书,慕容德为侍中、都督中外诸军事、领司隶校尉,抚军慕容麟为卫大将军,其余拜授有差。追尊母兰氏为文昭皇后,迁皝后段氏,以兰氏配飨。博士刘详、董谧议以尧母妃位第三,不以贵陵姜嫄,明圣王之道以至公为先。垂不从。
遣其征西慕容楷、卫军慕容麟、镇南慕容绍、征虏慕容宙等攻苻坚冀州牧苻定、镇东苻绍、幽州牧苻谟、镇北苻亮。楷与定等书,喻以祸福,定等悉降。
垂留其太子宝守中山,率诸将南攻翟辽,以楷为前锋都督。辽之部众皆燕、赵人也,咸曰:“太原王之子,吾之父母。”相率归附。辽惧,遣使请降。垂至黎阳,辽肉袒谢罪,垂厚抚之。
为其太子宝起承华观,以宝录尚书政事,巨细皆委之,重总大纲而已。立其夫人段氏为皇后。又以宝领侍中、大单于、骠骑大将军、幽州牧。建留台于龙城,以高阳王慕容隆录留台尚书事。时慕容暐及诸宗室为苻坚所害者,并招魂葬之。
清河太守贺耕聚众定陵以叛,南应翟辽,慕容农讨斩之,毁定陵城。进师入邺,以邺城广难固,筑凤阳门大道之东为隔城。
其尚书郎娄会上疏曰:“三年之丧,天下之达制,兵荒杀礼,遂以一切取士。人心奔兢,苟求荣进,至乃身冒縗绖,以赴时役,岂必殉忠于国家,亦昧利于其间也。圣王设教,不以颠沛而亏其道,不以丧乱而变其化,故能杜豪兢之门,塞奔波之路。陛下钟百王之季,廓中兴之业,天下渐平,兵革方偃,诚宜蠲荡瑕秽,率由旧章。吏遭大丧,听终三年之礼,则四方知化,人斯服礼。”垂不从。
翟辽死,子钊代立,攻逼邺城,慕容农击走之。垂引师伐钊于滑台,次于黎阳津,钊于南岸距守,诸将恶其兵精,咸谏不宜济河。垂笑曰:“坚子何能为,吾今为鲫等杀之。”遂徙营就西津,为牛皮船百余艘,载疑兵列杖,溯流而上。钊先以大众备黎阳,见垂向西津,乃弃营西距。垂潜遣其桂林王慕容镇、骠骑慕容国于黎阳津夜济,壁于河南。钊闻而奔还,士众疲渴,走归滑台,钊携妻子率数百骑北趣白鹿山。农追击,尽擒其众,钊单骑奔长子。钊所统七郡户三万八千皆安堵如故。徙徐州流人七千余户于黎阳。
于是议征长子。诸将咸谏,以慕容永未有衅,连岁征役,士卒疲怠,请俟他年。垂将从之,及闻慕容德之策,笑曰:“吾计决矣。且吾投老,扣囊底智,足以克之,不复留逆贼以累子孙也。”乃发步骑七万,遣其丹阳王慕容赞、龙骧张崇攻永弟支于晋阳。永遣其将刁云、慕容钟率众五万屯潞川。垂遣慕容楷出自滏口,慕容农入自壶关,垂顿于邺之西南,月余不进。永谓垂诡道伐之,乃摄诸军还杜太行轵关。垂进师入自天井关,至于壶壁。永率精卒五万来距,阻河曲以自固,驰使请战。垂列阵于壶避之南,农、楷分为二翼,慕容国伏千兵于深涧,与永大战。垂引军伪退,永追奔数里,国发伏兵驰断其后,楷、农夹击之,永师大败,斩首八千余级,永奔还长子。慕容赞攻克晋阳。垂进围长子,永将贾韬潜为内应。垂进军入城,永奔北门,为前驱所获,于是数而戮之,并其所署公卿刁云等三十余人。永所统新旧八郡户七万六千八百及乘舆、服御、伎乐、珍宝悉获之,于是品物具矣。
使慕容农略地河南,攻廪丘、阳城,皆克之,太山、琅邪诸郡皆委城奔溃,农进师临海,置守宰而还。垂告捷于龙城之庙。
遣其太子宝及农与慕容麟等率众八万伐魏,慕容德、慕容绍以步骑一万八千为宝后继。魏闻宝将至,徙往河西。宝进师临河,惧不敢济。还次参合,忽有大风黑气,状若堤防,或高或下,临覆军上。沙门支昙猛言于宝曰:“风气暴迅,魏军将至之候,宜遣兵御之。”宝笑而不纳。昙猛固以为言,乃遣麟率骑三万为后殿,以御非常。麟以昙猛言为虚,纵骑游猎。俄而黄雾四塞,日月晦冥,是夜魏师大至,三军奔溃,宝与德等数千骑奔免,士众还者十一二,绍死之。初,宝至幽州,所乘车轴无故自折。术士靳安以为大凶,固劝宝还,宝怒不从,故及于败。
宝恨参合之败,屡言魏有可乘之机。慕容德亦曰:“魏人狃于参合之役,有陵太子之心,宜及圣略,摧其锐志。”垂从之,留德守中山,自率大众出参合,凿山开道,次于猎岭。遣宝与农出天门,征北慕容隆、征西慕容盛逾青山,袭魏陈留公泥于平城,陷之,收其众三万余人而还。
垂至参合,见往年战处积骸如山,设吊祭之礼,死者父兄一时号哭,军中皆恸。垂惭愤欧血,因而寝疾,乘马舆而进。过平城北三十里,疾笃,筑燕昌城而还。宝等至云中,闻垂疾,皆引归。及垂至于平城,或有叛者奔告魏曰:“垂病已亡,舆尸在军。”魏又闻参合大哭,以为信然,乃进兵追之,知平城已陷而退,还馆阴山。垂至上谷之沮阳,以太元二十一年死,时年七十一,凡在位十三年。遗令曰:“方今祸难尚殷,丧礼一从简易,朝终夕殡,事讫成服,三日之后,释服从政。强寇伺隙,秘勿发丧,至京然后举哀行服。”宝等遵行之。伪谥成武皇帝,庙号世祖,墓曰宣平陵。
卷一百二十四 载记第二十四
◎慕容宝 慕容盛 慕容熙 慕容云
慕容宝,字道祐,垂之第四子也。少轻果无志操,好人佞己。苻坚时为太子洗马、万年令。坚淮肥之役,以宝为陵江将军。及为太子,砥砺自修,敦崇儒学,工谈论,善属文,曲事垂左右小臣,以求美誉。垂之朝士翕然称之,垂亦以为克保家业,甚贤之。
垂死,其年宝嗣伪位,大赦境内,改元为永康。以其太尉库辱官伟为太师、左光禄大夫,段崇为太保,其余拜授各有差。遵垂遗令,校阅户口,罢诸军营分属郡县,定士族旧籍,明其官仪,而法峻政严,上下离德,百姓思乱者十室而九焉。
初,垂以宝冢嗣未建,每忧之。宝庶子清河公会多材艺,有雄略,垂深奇之。及宝之北伐,使会代摄宫事,总录、礼遇一同太子,所以见定旨也。垂之伐魏,以龙城旧都,宗庙所在,复使会镇幽州,委以东北之重,高选僚属以崇威望。临死顾命,以会为宝嗣,而宝宠爱少子濮阳公策,意不在会。宝庶长子长乐公盛自以同生年长,耻会先之,乃盛称策宜为储贰,而非毁会焉。宝大悦,乃访其赵王麟、高阳王隆,麟等咸希旨赞成之。宝遂与麟等定计,立策母段氏为皇后,策为皇太子,盛、会进爵为王。策字道符,年十一,美姿貌,而蠢弱不慧。
魏伐并州,骠骑农逆战,败绩,还于晋阳,司马慕舆嵩闭门距之。农率骑数千奔归中山,行及潞川,为魏追军所及,余骑尽没,单马遁还。宝引群臣于东堂议之。中山尹苻谟曰:“魏军强盛,千里转斗,乘胜而来,勇气兼倍,若逸骑平原,形势弥盛,殆难为敌,宜度险距之。”中书令晆邃曰:“魏军多骑,师行剽锐,马上赍粮,不过旬日。宜令郡县聚千家为一堡,深沟高垒,清野待之。至无所掠,资食无出,不过六旬,自然穷退。”尚书封懿曰:“今魏师十万,天下之勍敌也。百姓虽欲营聚,不足自固,是则聚粮集兵以资强寇,且动众心,示之以弱,阻关距战,计之上也。”慕容麟曰:“魏今乘胜气锐,其锋不可当,宜自完守设备,待其弊而乘之。”于是修城积粟,为持久之备。
魏攻中山不克,进据博陵鲁口,诸将望风奔退,郡县悉降于魏,宝闻魏有内难,乃尽众出距,步卒十二万,骑三万七千,次于曲阳柏肆。魏军进至新梁。宝惮魏师之锐,乃遣征北隆夜袭魏军,败绩而还。魏军方轨而至,对营相持,上下凶惧,三军夺气。农、麟劝宝还中山,乃引归。魏军追击之,宝、农等弃大军,率骑二万奔还。时大风雪,冻死者相枕于道。宝恐为魏军所及,命去袍杖戎器,寸刃无返。
魏军进攻中山,屯于芳林园。其夜尚书慕容皓谋杀宝,立慕容麟。皓妻兄苏泥告之,宝使慕容隆收皓,皓与同谋数十人斩关奔魏。麟惧不自安,以兵劫左卫将军、北地王精,谋率禁旅弑宝。精以义距之,麟怒,杀精,出奔丁零。
初,宝闻魏之来伐也,使慕容会率幽、并之众赴中山,麟既叛,宝恐其逆夺会军,将遣兵迎之。麟侍郎段平子自丁零奔还,说麟招集丁零,军众甚盛,谋袭会军,东据龙城。宝与其太子策及农、隆等万余骑迎会于蓟,以开封公慕容详守中山。会倾身诱纳,缮甲厉兵,步骑二万,列阵而进,迎宝蓟南。宝分其兵给农,隆,遣西河公库辱官骥率众三千助守中山。会以策为太子,有恨色。宝以告农、隆,俱曰:“会一年少,专任方事,习骄所致,岂有他也。臣当以礼责之。”幽平之士皆怀会威德,不乐去之,咸请曰:“清河王天资神武,权略过人,臣等与之誓同生死,感王恩泽,皆勇气自倍。愿陛下与皇太子、诸王止驾蓟宫,使王统臣等进解京师之围,然后奉迎车驾。”宝左右皆害其勇略,谮而不许,众咸有怨言。左右劝宝杀会,侍御史仇尼归闻而告会曰:“左右密谋如是,主上将从之。大王所恃唯父母也,父已异图;所杖者兵也,兵已去手,进退路穷,恐无自全之理。盍诛二王,废太子,大王自处东宫,兼领将相,以匡社稷。”会不从。宝谓农、隆曰:“观会为变,事当必然,宜早杀之。不尔,恐成大祸。”农曰:“寇贼内侮,中州纷乱,会镇抚旧都,安众宁境,及京师有难,万里星赴,威名之重,可以振服戎狄。又逆迹未彰,宜且隐忍。今社稷之危若缀旒然,复内相诛戮,有损威望。”宝曰:“会逆心已成,而王等仁慈,不欲去之,恐一旦衅发,必先害诸父,然后及吾。事败之后,当思朕言。”农等固谏,乃止。会闻之弥惧,奔于广都黄榆谷。会遣仇尼归等率壮士二千余人分袭农、隆,隆是夜见杀,农中重创。既而会归于宝,宝意在诛会,诱而安之,潜使左卫慕舆腾斩会,不能伤。会复奔其众,于是勒兵攻宝。宝率数百骑驰如龙城,会率众追之,遣使请诛左右佞臣,并求太子,宝弗许。会围龙城,侍御郎高云夜率敢死士百余人袭会,败之,众悉逃散,单马奔还中山,乃逾围而入,为慕容详所杀。
详僣称尊号,置百官,改年号。荒酒奢淫,杀戮无度,诛其王公以下五百余人,内外震局,莫敢忤视。城中大饥,公卿饿死者数十人。麟率丁零之众入中山,斩详及其亲党三百余人,复僣称尊号。中山饥甚,麟出据新市,与魏师战于义台,麟军败绩。魏师遂人中山,麟乃奔邺。
慕容德遣侍郎李延劝宝南伐,宝大悦,慕容盛切谏,以为兵疲师老,魏新平中原,宜养兵观衅,更俟他年。宝将从之。抚军慕舆腾进曰:“今众旅已集,宜乘新定之机以成进取之功。人可使由之,而难与图始,惟当独决圣虑,不足广采异同,以沮乱军议也。”宝曰:“吾计决矣,敢谏者斩!”宝发龙城,以慕舆腾为前军大司马,慕容农为中军,宝为后军,步骑三万,次于乙连。长上段速骨、宋赤眉因众军之惮役也,杀司空、乐浪王宙,逼立高阳王崇。宝单骑奔农,仍引军讨速骨。众咸惮征幸乱,投杖奔之。腾众亦溃,宝、农驰还龙城。兰汗潜与速骨通谋,速骨进师攻城,农为兰汗所谲,潜出赴贼,为速骨所杀。众皆奔散,宝与慕容盛、慕舆腾等南奔。兰汗奉太子策承制,遣使迎宝,及于蓟城。宝欲还北,盛等咸以汗之忠款虚实未明,今单马而还,汗有贰志者,悔之无及。宝从之,乃自蓟而南。至黎阳,闻慕容德称制,惧而退。遣慕舆腾招集散兵于钜鹿,慕容盛结豪桀于冀州,段仪、段温收部曲于内黄,众皆响会,克期将集。会兰汗遣左将军苏超迎宝,宝以汗垂之季舅,盛又汗之壻也,必谓忠款无贰,乃还至龙城。汗引宝入于外邸,弑之,时年四十四,在位三年,即隆安三年也。汗又杀其太子策及王公卿士百余人。汗自称大都督、大将军、大单于、昌黎王。盛僣位,伪谥宝惠愍皇帝,庙号烈宗。
皝之迁于龙城也,植松为社主。及秦灭燕,大风吹拔之。后数年,社处忽有桑二根生焉。先是,辽川无桑,及廆通于晋,求种江南,平州桑悉由吴来。廆终而垂以吴王中兴,宝之将败,大风又拔其一。
盛字道运,宝之庶长子也。少沈敏,多谋略。苻坚诛慕容氏,盛潜奔于冲。及冲称尊号,有自得之志,赏罚不均,政令不明。盛年十二,谓叔父柔曰:“今中山王智不先众,才不出下,恩未施人,先自骄大,以盛观之,鲜不覆败。”俄而冲为段木延所杀,盛随慕容永东如长子,谓柔曰:“今崎岖于锋刃之间,在疑忌之际,愚则为人所猜,智则危甚巢幕,当如鸿鹄高飞,一举万里,不可坐待罟网也。”于是与柔及弟会间行东归于慕容垂。遇盗陕中,盛曰:“我六尺之躯,入水不溺,在火不焦,汝欲当吾锋乎!试竖尔手中箭百步,我若中之,宜慎尔命,如其不中,当束身相授。”盗用竖箭,盛一发中之。盗曰:“郎贵人之子,故相试耳。”资而遣之。岁余,永诛俊、垂之子孙,男女无遗。盛既至,垂问以西事,画地成图。垂笑曰:“昔魏武抚明帝之首,遂乃侯之,祖之爱孙,有自来矣。”于是封长乐公。骁勇刚毅,有伯父全之风烈。
宝即伪位,进爵为王。宝自龙城南伐,盛留统后事,及段速骨作乱,驰出迎卫。宝几为速骨所获,赖盛以免。盛屡进奇策于宝,宝不能从,是以屡败。宝既如龙城,盛留在后。宝为兰汗所杀,盛驰进赴哀,将军张真固谏以为不可,盛曰:“我今投命,告以哀穷。汗性愚近,必顾念婚姻,不忍害我。旬月之间,足展吾志。”遂人赴丧。汗妻乙氏泣涕请盛,汗亦哀之,遣其子穆迎盛,舍之宫内,亲敬如旧。汗兄提、弟难劝汗杀盛,汗不从。慕容奇,汗之外孙也,汗亦宥之。奇入见盛,遂相与谋。盛遣奇起兵于外,众至数千。汗遣兰提讨奇。提骄很淫荒,事汗无礼,盛因间之于汗曰:“奇,小儿也,未能办此,必内有应之者。提素骄,不可委以大众。”汗因发怒,收提诛之,遣其抚军仇尼慕率众讨奇。汗兄弟见提之诛,莫不危惧,皆阻兵背汗,袭败慕军。汗大惧,遣其子穆率众讨之。穆谓汗曰:“慕容盛,我之仇也。奇今起逆,盛必应之。兼内有萧墙之难,不宜养心腹之疾。”汗将诛盛,引见察之。盛妻以告,于是伪称疾笃,不复出入,汗乃止。有李旱、卫双、刘志、张豪、张真者,皆盛之旧昵,兰穆引为腹心。旱等屡入见盛,潜结大谋。会穆讨兰难等斩之,大飨将士,汗、穆皆醉。盛夜因如厕,袒而逾墙,入于东宫,与李旱等诛穆,众皆踊呼,进攻汗,斩之。汗二子鲁公和、陈公杨分屯令支、白狼,遣李旱、张真袭诛之。于是内外怗然,士女咸悦,盛谦揖自卑,不称尊号。其年,以长乐王称制,赦其境内,改元曰建平。诸王降爵为公,文武各复旧位。
初,慕容奇聚众于建安,将讨兰汗,百姓翕然从之。汗遣兄子全讨奇,奇击灭之,进屯乙连。盛既诛汗,命奇罢兵,奇遂与丁零严生、乌丸王龙之阻兵叛盛,引军至横沟,去龙城十里。盛出兵击败之,执奇而还,斩龙、生等百余人。盛于是僣即尊位,大赦殊死已下,追尊伯考献庄太子全为献庄皇帝,尊宝后段氏为皇太后,全妃丁氏为献庄皇后,谥太子策为献哀太子。盛幽州刺史慕容豪、尚书左仆射张通、昌黎尹张顺谋叛,盛皆诛之。改年为长乐。有犯罪者,十日一自决之,无挝捶之罚,而狱情多实。
高句骊王安遣使贡方物,有雀素身绿首,集于端门,栖翔东园,二旬而去,改东园为白雀园。
盛听诗歌及周公之事,顾谓群臣曰:“周公之辅成王,不能以至诚感上下,诛兄弟以杜流言,犹擅美于经传,歌德于管弦。至如我之太宰桓王,承百王之季,主在可夺之年,二寇窥窬,难过往日,临朝辅政,群情缉穆,经略外敷,辟境千里,以礼让维宗亲,德刑制群后,敦睦雍熙,时无二论。勋道之茂,岂可与周公同日而言乎!而燕咏阙而不论,盛德掩而不述,非所谓也。”乃命中书更为《燕颂》以述恪之功焉。又引中书令常忠、尚书阳璆、秘书监郎敷于东堂,问曰:“古来君子皆谓周公忠圣,岂不谬哉!”璆曰:“周公居摄政之重,而能达群臣之名,及流言之谤,致烈风以悟主,道契神灵,义光万代,故累叶称其高,后王无以夺其美。”盛曰:“常令以为何如?”忠曰:“昔武王疾笃,周公有请令之诚,流言之际,义感天地,楚挞伯禽以训就王德。周公为臣之忠,圣达之美,《诗》《书》已来未之有也。”盛曰:“异哉二君之言!朕见周公之诈,未见其忠圣也。昔武王得九龄之梦,白文王,文王曰:“我百,尔九十,吾与尔三焉。”及文王之终,已验武王之寿矣。武王之算未尽而求代其死,是非诈乎!若惑于天命,是不圣也。据摄天位而丹诚不见,致兄弟之间有干戈之事。夫文王之化,自近及远,故曰刑于寡妻,至于兄弟。周公亲违圣父之典而蹈嫌疑之踪,戮罚同气以逞私忿,何忠之有乎!但时无直笔之史,后儒承其谬谈故也。”忠曰:“启金縢而返风,亦足以明其不诈。遭二叔流言之变,而能大义灭亲,终安宗国,复子明辟,辅成大业,以致太平,制礼作乐,流庆无穷,亦不可谓非至德也。”盛曰:“卿徒因成文而未原大理,朕今相为论之。昔周自后稷积德累仁,至于文、武。文、武以大圣应期,遂有天下。生灵仰其德,四海归其仁。成王虽幼统洪业,而卜世修长,加吕、召、毛、毕为之师傅。若无周公摄政,王道足以成也。周公无故以安危为己任,专临朝之权,阙北面之礼。管、蔡忠存王室,以为周公代主非人臣之道,故言公将不利于孺子。周公当明大顺之节,陈诚义以晓群疑,而乃阻兵都邑,擅行诛戮。不臣之罪彰于海内,方贻王《鸱鸮》之诗,归非于主,是何谓乎!又周公举事,称告二公,二公足明周公之无罪而坐观成王之疑,此则二公之心亦有猜于周公也。但以疏不间亲,故寄言于管、蔡,可谓忠不见于当时,仁不及于兄弟。知群望之有归,天命之不在己,然后返政成王,以为忠耳。大风拔木之征,乃皇天祐存周道,不忘文、武之德,是以赦周公之始愆,欲成周室之大美。考周公之心,原周公之行,乃天下之罪人,何至德之谓也!周公复位,二公所以杜口不言其本心者,以明管、蔡之忠也。”
又谓常忠曰:“伊尹、周公孰贤?”忠曰:“伊尹非有周公之亲而功济一代,太甲乱德,放于桐宫,思愆改善,然后复之。使主无怨言,臣无流谤,道存社稷,美溢来今,臣谓伊尹之勋有高周旦。”盛曰:“伊尹以旧臣之重,显阿衡之任,太甲嗣位,君道未洽,不能竭忠辅导。而放黜桐宫,事同夷羿,何周公之可拟乎!”郎敷曰:“伊尹处人臣之位,不能匡制其君,恐成、汤之道坠而莫就,是以居之桐宫,与小人从事,使知稼穑之艰难,然后返之天位,此其忠也。”盛曰:“伊尹能废而立之,何不能辅之以至于善乎?若太甲性同桀纣,则三载之间未应便成贤后,如其性本休明,义心易发,当务尽匡规之理以弼成君德,安有人臣幽主而据其位哉!且臣之事君,惟力是视,奈何挟智藏仁以成君恶!夫太甲之事,朕已鉴之矣。太甲,至贤之主也,以伊尹历奉三朝,绩无异称,将失显祖委授之功,故匿其日月之明,受伊尹之黜,所以济其忠贞之美。夫非常之人,然后能立非常之事,非常人之所见也,亦犹太伯之三让,人无德而称焉。”敷曰:“太伯三以天下让,至仲尼而后显其至德。太甲受谤于天下,遭陛下乃申其美。”因而谈宴赋诗,赐金帛各有差。
辽西太守李郎在郡十年,威制境内,盛疑之,累征不赴。以母在龙城,未敢显叛,乃阴引魏军,将为自安之计,因表请发兵以距寇。盛曰:“此必诈也。”召其使而诘之,果验,尽灭其族,遣辅国将军李旱率骑讨之。师次建安,召旱旋师。朗闻其家被诛也,拥三千余户以自固。及闻旱中路而还,谓有内变,不复为备,留其子养守令支,躬迎魏师于北平。旱候知之,袭克令支,遣广威孟广平率骑追朗,及于无终,斩之。初,盛之追旱还也,群臣莫知其故。旱既斩朗,盛谓群臣曰:“前以追旱还者,正为此耳。朗新为叛逆,必忌官威,一则鸠合同类,劫掠良善,二则亡窜山泽,未可卒平,故非意而还,以盈怠其志,卒然掩之,必克之理也。”群臣皆曰:“非所及也。”
李旱自辽西还,闻盛杀其将卫双,惧,弃军奔走。既而归罪,复其爵位。盛谓侍中孙勍曰:“旱总三军之任,荷专征之重,不能杖节死绥,无故逃亡,考之军正,不赦之罪也。然当先帝之避难,众情离贰,骨肉忘其亲,股肱失忠节,旱以刑余之体,效力尽命,忠款之至,精贯白日。朕故录其忘身之功,免其丘山之罪耳。”
盛去皇帝之号,称庶人大王。
魏袭幽州,执刺史卢溥而去。遣孟广平援之,无及。
盛率众三万伐高句骊,袭其新城、南苏,皆克之,散其积聚,徙其五千余户于辽西。
盛引见百辽于东堂,考详器艺,超拔者十有二人。命百司举文武之士才堪佐世者各一人。立其子辽西公定为太子,大赦殊死已下。宴其群臣于新昌殿,盛曰:“诸卿各言其志,朕将览之。”七兵尚书丁信年十五,盛之舅子也,进曰:“在上不骄,高而不危,臣之愿也。”盛笑曰:“丁尚书年少,安得长者之言乎!”盛以威严驭下,骄暴少亲,多所猜忌,故信言及之。
盛讨库莫奚,大虏获而还。左将军慕容国与殿中将军秦舆、段赞等谋率禁兵袭盛,事觉,诛之,死者五百余人。前将军、思悔侯段玑、舆子兴、赞子泰等,因众心动摇,夜于禁中鼓躁大呼。盛闻变,率左右出战,众皆披溃。俄而有一贼从暗中击伤盛,遂辇升前殿,申约禁卫,召叔父河间公熙属以后事。熙未至而盛死,时年二十九,在位三年。伪谥昭武皇帝,墓号兴平陵,庙号中宗。
盛幼而羁贱流漂,长则遭家多难,夷险安危,备尝之矣。惩宝暗而不断,遂峻机威刑,织芥之嫌,莫不裁之于未萌,防之于未兆。于是上下振局,人不自安,虽忠诚亲戚亦皆离贰,旧臣靡不夷灭,安忍无亲,所以卒于不免。是岁隆安五年也。
熙字道文,垂之少子也。初封河间王。段速骨之难,诸王多被其害,熙素为高阳王崇所亲爱,故得免焉。兰汗之篡也,以熙为辽东公,备宗祀之义。盛初即位,降爵为公,拜都督中外诸军事、骠骑大将军、尚书左仆射,领中领军。从征高句骊、契丹,皆勇冠诸将。盛曰:“叔父雄果英壮,有世祖之风,但弘略不如耳。”
及盛死,其太后丁氏以国多难,宜立长君。群望皆在平原公元,而丁氏意在于熙,遂废太子定,迎熙入宫。群臣劝进,熙以让元,元固以让熙,熙遂僣即尊位。诛其大臣段玑、秦兴等,并夷三族。元以嫌疑赐死。元字道光,宝之第四子也。赦殊死已下,改元曰光始,改北燕台为大单于台,置左右辅,位次尚书。
初,熙烝于丁氏,故为所立。及宠幸苻贵人,丁氏怨恚咒诅,与兄子七兵尚书信谋废熙。熙闻之,大怒,逼丁氏令自杀,葬以后礼,诛丁信。
熙狩于北原,石城令高和杀司隶校尉张显,闭门距熙。熙率骑驰返,和众皆投杖,熙入诛之。于是引见州郡及单于八部耆旧于东宫,问以疾苦。
大筑龙腾苑,广袤十余里,役徒二万人。起景云山于苑内,基广五百步,峰高十七丈。又起逍遥宫、甘露殿,连房数百,观阁相交。凿天河渠,引水入宫。又为其昭仪苻氏凿曲光海、清凉池。季夏盛暑,士卒不得休息,暍死者太半。熙游于城南,止大柳树下,若有人呼曰:“大王且止。”熙恶之,伐其树,乃有蛇长丈馀,从树中而出。
立其贵嫔苻氏为皇后,赦殊死已下。
熙北袭契丹,大破之。
昭仪苻氏死,伪谥愍皇后。赠苻谟太宰,谥文献公。二苻并美而艳,好微行游宴,熙弗之禁也。请谒必从,刑赏大政无不由之。初,昭仪有疾,龙城人王温称能疗之,未几而卒,熙忿其妄也,立于公车门支解温而焚之。其后好游田,熙从之,北登白鹿山,东过青岭,南临沧海,百姓苦之,士卒为豺狼所害及冻死者五千余人矣。会高句骊寇燕郡,杀略百余人。熙伐高句骊,以苻氏从,为冲车地道以攻辽东。熙曰:“待刬平寇城,朕当与后乘辇而入,不听将士先登。”于是城内严备,攻之不能下。会大雨雪,士卒多死,乃引归。
拟邺之凤阳门,作弘光门,累级三层。
熙与苻氏袭契丹,惮其众盛,将还,苻氏弗听,遂弃辎重,轻袭高句骊,周行三千余里,士马疲冻,死者属路。攻木底城,不克而还。
尽杀宝诸子。大城肥如及宿军,以仇尼倪为镇东大将军、营州刺史,镇宿军,上庸公懿为镇西将军、幽州刺史,镇令支;尚书刘木为镇南大将军、冀州刺史,镇肥如。
为苻氏起承华殿,高承光一倍,负土于北门,土与谷同价。典军杜静载棺诣阙,上书极谏。熙大怒,斩之。苻氏尝季夏思冻鱼脍,仲冬须生地黄,皆下有司切责,不得,加以大辟,其虐也如此。苻氏死,熙悲号躃踊,若丧考妣,拥其尸而抚之曰:“体已就冷,命遂断矣!”于是僵仆气绝,久而乃苏。大敛既讫,复启其棺而与交接。服斩縗,食粥。制百僚于宫内哭临,令沙门素服。使有司案检哭者,有泪以为忠孝,无则罪之,于是群臣震惧,莫不含辛以为泪焉。慕容隆妻张氏,熙之嫂也,美姿容,有巧思。熙将以为苻氏之殉,欲以罪杀之,乃毁其禭靴,中有弊毡,遂赐死。三女叩头求哀,熙不许。制公卿已下至于百姓,率户营墓,费殚府藏。下锢三泉,周输数里,内则图画尚书八坐之象。熙曰:“善为之,朕将随后入此陵。”识者以为不祥。其右仆射韦璆等并惧为殉,沐浴而待死焉。号苻氏墓曰征平陵。熙被发徒跣,步从苻氏丧。轜车高大,毁北门而出。长老窃相谓曰:“慕容氏自毁其门,将不久也。”
中卫将军冯跋、左卫将军张兴,先皆坐事亡奔,以熙政之虐也,与跋从兄万泥等二十二人结盟,推慕容云为主,发尚方徒五千余人闭门距守。中黄门赵洛生奔告之,熙曰:“此鼠盗耳,朕还当诛之。”乃收发贯甲,驰还赴难。夜至龙城,攻北门不克,遂败,走入龙腾宛,微服隐于林中,为人所执,云得而弑之,及其诸子同殡城北。时年二十三,在位六年。云葬之于苻氏墓,伪谥昭文皇帝。
垂以孝武帝太元八年僣立,至熙四世,凡二十四年,以安帝义熙三年灭。初,童谣曰:“一束藁,两头然,秃头小儿来灭燕。”藁字上有草,下有禾,两头然则禾草俱尽而成高字。云父名拔,小字秃头,三子,而云季也。熙竟为云所灭,如谣言焉。
慕容云,字子雨,宝之养子也。祖父和,高句骊之支庶,自云高阳氏之苗裔,故以高为氏焉。云沈深有局量,厚重希言,时人咸以为愚,唯冯跋奇其志度而友之。宝之为太子,云以武艺给事侍东宫,拜侍御郎,袭败慕容会军。宝子之,赐姓慕容氏,封夕阳公。
熙之葬苻氏也,冯跋诣云,告之以谋。云惧曰:“吾婴疾历年,卿等所知,愿更图之。”跋逼曰:“慕容氏世衰,河间虐暴,惑妖淫之女而逆乱天常,百姓不堪其害,思乱者十室九焉,此天亡之时也。公自高氏名家,何能为他养子!机运难邀,千岁一时,公焉得辞也!”扶之而出。云曰:“吾疾苦日久,废绝世务。卿今兴建大事,谬见推逼。所以徘徊,非为身也,实惟否德不足以济元元故耳。”跋等强之,云遂即天王位,复姓高氏,大赦境内殊死以下,改元曰正始,国号大燕。署冯跋侍中、都督中外诸军事、征北大将军、开府仪同三司、录尚书事、武邑公,封伯、子、男,乡、亭侯者五十余人,士卒赐谷帛有差。熙之群官,复其爵位。立妻李氏为天王后,子彭为太子。越骑校尉慕舆良谋叛,云诛之。
云临东堂,幸臣离班、桃仁怀剑执纸而入,称有所启,拔剑击云,云以几距班,桃仁进而弑之。冯跋迁云尸于东宫,伪谥惠懿皇帝。云自以无功德而为豪桀所推,常内怀惧,故宠养壮士以为腹心。离班、桃仁等并专典禁卫,委之以爪牙之任,赏赐月至数千万,衣食卧起皆与之同,终以此致败云。
史臣曰:四星东聚,金陵之气已分;五马南浮,玉塞之雄方扰。市朝屡改,艰虞靡息。慕容垂天资英杰,威震本朝,以雄略见猜而庇身宽政,永固受之而以礼,道明事之而毕力。然而隼质难羁,狼心自野。淮南失律,三甥之谋已构;河朔分麾,五木之祥云启。斩飞龙而遐举,逾石门而长迈,遂使翟氏景从,邺师宵逸,收罗赵、魏,驱驾英雄。叩囊余奇,摧五万于河曲;浮船秘策,招七郡于黎阳。返辽阴之旧物,创中山之新社,类帝禋宗,僣拟斯备。夫以重耳归晋,赖五臣之功;句践绐吴,资五千之卒。恶有业殊二霸,众微一旅,掎拔而倾山岳,腾啸而御风云!虽卫人忘亡复传于东国,任好余裕伊愧于西邻,信苻氏之奸回,非晋室之鲸鲵矣。
宝以浮誉获升,峻文御俗,萧墙内愤,勍敌外陵,虽毒不被物而恶足自剿。盛则孝友冥符,文武不坠,韬光而夷仇贼,罪己而逊高危,翩翩然浊世之佳虏矣。熙乃地非奥主,举因淫德。骊戎之态,取悦于匡床;玄妻之姿,见奇于鬒发。荡轻舟于曲光之海,望朝涉于景云之山,饰土木于骄心,穷怨嗟于蕞壤,宗祀夷灭,为冯氏之驱除焉。
赞曰:戎狄凭陵,山川沸腾。天未悔祸,人非与能。疾走而捷,先鸣则兴。道明烈烈,鞭笞豪杰。扫燕夷魏,钊屠永灭。大盗潜移,鸿名遂窃。宝心生乱,盛清家难。熙极骄淫,人怀愤惋。孽贻身咎,灾无以逭。